从曹贼开始的无限战争

#精品长文创作季#

隐秘的三国（1）

主笔：闲乐生朱晖

首先提个问题：自上古周秦以来，开国之主取天下，哪位最是艰难？

刘邦？刘秀？李世民？朱元璋？？

都不是。他们取天下虽然也难，但最多也不过十几年便统一了天下。

只有魏武帝曹操，虽然机变无敌，略不世出，兵法、诗歌、文学、儒学、政治、权谋、书法，乃至围棋、古琴、美食、酿酒、蹴鞠、音乐、养生学、中医学、建筑学、营养学、服装设计、器械制作、射猎、武艺等无一不通，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全才，然而他辛苦奋斗了半生，也没能取得整个天下，甚至其后世子孙也没能完成统一大业。

曹操取天下之所以难，自不在其军事能力。北宋军事理论家何去非说：“言兵无若孙武，用兵无若韩信、曹公。”将曹操与韩信孙武相提并论。就连常说曹操“阴贼险艰，鬼蜮之雄”的著名曹黑苏轼也不得不承认：“臣窃观自古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在我看来，作为孙吴兵法的杰出传人，曹操的军事整体水平可在中国历史排名前十，其军事理论水平则仅在孙子吴起之下。《汉书·艺文志》说，兵家有四种，即兵形势家、兵权谋家、兵阴阳家和兵技巧家。曹操总体属于兵权谋家，且在兵权谋家中地位超然，完全的宗师级别，因为他不仅有继承，还有创新，最典型的就是他的“诡谲论”：即在战争中，主张用奇、用计，因敌制变，鬼神莫知，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也；并认为欲攻敌，必先谋，不打无准备之仗，要用奇正变化、虚实相间、灵活多样，变化无穷的各种奇谋异策，造成有利于己的态势，于是抓住战机，避实击虚，破竹压卵，一举制胜。总结曹操的战法，有点类似于西方的“间接路线”战略，这种战略在现代已相当普遍，但在通讯困难的古代，实现其需要更精密的计划、更高超的想象力与更有效的领导，而曹操正是个中高手。

曹操取天下之所以难，亦不在其政治能力。《三国志》作者陈寿说“太祖（曹操）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南宋文学家洪迈《容斋随笔》亦言：“曹操为汉鬼蜮，君子所不道，然知人善任使，实后世之所难及。”甚至就连著名曹黑毛宗岗也说：“历稽载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而唐太宗李世民竟也称赞曹操是“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于往代”（《祭魏太祖文》）。唐玄宗李隆基的小名甚至就取自曹操的“阿瞒”，足见曹操在唐朝政坛人气之高。

曹操取天下之难，亦不在其地势。虽然他起于兖豫，处内线作战地位，四面受敌，战略回旋余地较小，其统一难度史上罕见。但这种难度对于曹操、荀彧、郭嘉这种级别战略家团队来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其实，此难度之关键在于：东汉末年的刘氏王朝，只是乱到极点，却并非是腐朽或残暴到极点；恒灵二帝虽然差劲，但比起夏桀商纣秦二世来，终究还是好得多。故天下之乱，士人多怪罪宦官与董卓，而未将其过诿于刘氏，刘氏即便再无威权统治天下，大家却也并无坚实理由取而代之。何况还有刘秀中兴大汉之故事，刘表、刘璋、刘备、刘虞、刘繇等刘氏宗室更是遍布天下，谁又敢断言汉室必不可复兴？

所以矛盾就来了。刘氏并无能力结束乱世，曹操等有能之人却又无甚凭据统一天下。甚至曹操本人，一开始也是想着如何维续这个帝国，只是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才有越来越多人认识到汉室不可再兴，但到这个时候，曹操已足堪老迈，只能将统一大业留给后人来完成了。

而相较曹操，袁绍一族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故发力远比曹操要早，战略规划也比曹操清晰，故“天时”不在曹操；汉献帝有四百年汉统加持，许都朝廷亦有大量反曹者，“人和”也不在曹操！刘备孙权割据一方各占山水之险，“地利”更不在曹操！！曹操只凭着强大执行能力、自身魅力以及一点点运气在天下群雄中艰难崛起，真是一个极辛苦的天才，即便孙吴兵法机变无敌，文学武功略不世出，却折腾了个奸臣贼子大白脸；即便殚心竭虑筹划天下，却落下个骂名昭著日日饱受头风之痛，真是何苦来哉！

总之，曹操打天下，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没有；即便他一开始“奉天子以令不臣”抓住了一些“时势”，但一旦坐大逼迫到了汉室皇权，曹丞相又顿时沦为“曹贼”，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结果孙刘结盟抗曹，许都政无宁日，最后就连亲信荀彧都背弃了他，曹操时势尽失，内外交迫，哪里还能有可能统一天下。

所以曹操有句很委屈的话：“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没办法，统一北方这件艰难事儿，袁绍做不来，刘备做不来，孙权也做不来，历史只得选择曹操来做，辛苦也罢，风光也罢，贡献也罢，骂名也罢，你就受着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历史，则更是身不由己的。

其实，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胜利者多为篡逆之辈，不过一旦当上皇帝，便请来一大堆御用文人，在自己的脸上贴满金，把自己的对手抹极黑，搞的很发光很正义的圣人样子。轮到曹操却不同了，他一生奋斗没工夫搞这些，也没想去称帝，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其实无论隋唐宋明，大家都一样屁股不干净，竟然也好意思耻笑前人，可笑。

如果曹操是汉贼，那么中国很多开国之君都是贼了，这个逻辑好像说不通。

于是鲁迅先生告诉了我们中国传统史学的真正逻辑：“某朝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

鲁迅先生说的，大概就是中国传统史学中很重要的一种正统论了。比如明代毛宗岗就认为，秦隋不过是为汉唐铺路的，魏晋也不过是汉的遗绪。而明代以前的历史，正统的朝代只有汉唐宋，其中汉朝则是正统中的正统，所以像王莽曹魏这种篡汉者，就必须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譬如唐人刘知几《史通》就说他“贼杀母后，幽迫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南宋理学家朱熹更是语带恶毒说：“曹操作诗必说周公，他也是做得个贼起，不惟窃国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窃了。”（《朱子语类》卷140）到了清朝，满清朝廷更将曹魏视为僭伪政权，而在历代帝王庙中将曹操换下，以刘备代之，由诸葛亮和赵云陪祀。

另外，三国时代是一个由儒法帝国转向门阀政治的时代，经过东汉两百多年的发展，士族门阀的政治基础已经坚不可摧，社会的转向也已是大势所趋，整个三国时代以及曹孙刘等三国英雄们也注定只是历史的过渡。但曹操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愿意接受这个宿命，而希望用一己之力来抵抗儒法帝国必然倾颓、败坏的历史潮流。当然，他注定失败了，这个潮流淹没他，继续走向中古门阀时代。看来，正如《论语》所言：“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逆流英雄都是可悲的，所以孔子变成了“丧家犬”，而曹操则被抹上了白脸。所不同的是，孔子的学生们保留了他的精神火种，并让其燎原；而曹操的子孙及诸曹夏侯们则执迷于内斗，结果就是被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

当然，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曹操的出身。这位绝世雄主，其实是一个身世成迷、来路不明的人。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他的亲生父亲叫曹嵩，而曹嵩的养父曹腾从事的是宦官这个有前途的职业，而且侍奉过东汉末年五位帝王，是宦官集团中元老级人物。仅此而已，至于曹嵩的亲生父亲是谁？本家在何处？原姓是甚？出身如何？则一概不知道。按理说，《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与曹操之孙曹志同朝为官，没道理不知道这些，但陈寿还是告诉我们，这个他真不知道（“莫能审其出生本末”）。有野史（《曹瞒传》）说曹嵩出自夏侯氏（西汉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后），但鉴于后来夏侯楙娶了曹操的女儿清河公主，而在古代堂兄妹是不可能结婚的，所以这种观点并不能成立。2009年复旦大学利用DNA研究也表明，曹操与夏侯氏确无基因关系。

总之，在东汉末年这个拼爹的时代，曹操的爹，显赫却又丢人——论官位，曹嵩走上仕途靠的是门荫入仕，没有走察举的正途（注1），后来虽然也官至三公之首的太尉，可惜是花一亿钱买来的（可见在任上贪了多少）；论爵位，曹嵩继承了曹腾的爵位费亭侯，可惜是太监的干儿子，亲爹都不知道是谁，说出去忒难听；论出身论名望，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后（注2），士人对剥夺了自己仕途的宦官集团已然恨之入骨，好人家的子弟都不屑去做宦官的养子与门生，所以曹嵩这些因“认贼作父”而平步青云的官员必然出自寒族，即便不是“乞丐携养”（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家里条件估计也不咋地（注3）。

况且，曹腾可不是一般的太监，而是太监头子，官至中常侍兼大长秋（注4），那可是汉末十常侍的老上级；后来袁绍、袁术、张邈、陶谦、刘表、祢衡、陈宫、孔融等士族出身的汉末英杰们始终不待见曹操，根源就在这里。

所以东汉末年各大诸侯，乃至曹魏内部的河内司马氏与颍川陈氏家族，也都没什么人真正认同曹操政权。一个太监余孽，一个丐奴之子，一个贪官之后，凭什么和我们比，又凭什么“奉天子以令不臣”，更凭什么统一天下建立王朝，你就是个汉贼，曹贼嘛！

没办法，东汉时代就是这样一个看论门第、讲血统、重清誉的时代，司马光也说：“其忠厚清修之士，岂唯取重于缙绅，亦见慕于众庶。愚鄙污秽之人，岂唯不容于朝廷，亦见弃于乡里。”（《资治通鉴》卷68“臣光曰”）一旦顶上个曹贼的帽子，这辈子可就摘不下来了，衣冠望族们都觉得：就算要有个家族来代汉，那也轮不到你腌臜曹氏啊！

而对于自己的丢人身世，曹操倒是不大以为意，“赘阉遗丑”就“赘阉遗丑”，曹操从来不避讳，反以为荣，而教子孙；魏明帝曹叡即位后，便将自己的高祖父曹腾追谥高皇帝，尊为大魏王朝的开国始祖。在中国历史上，被正式授予正统王朝皇帝称号的太监，仅此一人，别无分店。如此不惧流俗，正是曹操一生不走寻常路的体现。

总之，曹操的出身其实比大家想的还要丢人，不仅父亲是宦官养子，母亲还是个妾（“孟”即妾媵生的长子）且又早逝，父亲更不管他，所以没人疼，没家教，正宗一个野孩子（注5），家里又极其有钱，任他挥霍，所以曹操很小的时候，就成了个小流氓。飞扬放浪，游荡无度，与四百年前的老流氓刘邦有的一拼。

注1：按照东汉制度，宦官虽然可以养子为后，世袭封爵，门荫入仕，但“不得为牧人职，不得吏察孝廉、列身豪族名士”（见《汉书·冯绲转》及同书《李固传》）。所幸曹操是养子之子，所以不受曹嵩此限。

注2：指汉桓帝与汉灵帝时期，宦官集团两次对党人进行打击，使名士百余人“皆死狱中”，太学诸生千余人被捕，受牵连而“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皆“免官禁锢，爰及五属”（《后汉书·党锢传序》）。而这些丢官的士族全都回归乡里，也加速了东汉地方社会的豪族化。

注3：按照《后汉书 宦者列传》中列举，宦官养子主要有三个来源：同宗远亲（养其疏属）、异姓过继（乞嗣异姓）、买奴为子（买苍头为子）。曹嵩可能就是最后这一种孤儿奴子，而被曹腾买去做了儿子。

注4：侍奉于皇帝身边的官员称为中常侍，原本秩千石，东汉时宦官当道，遂增至二千石；大长秋则是皇后宫总管，秩亦两千石。

注5：见曹操《善哉行》：“自惜身薄祜，夙残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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