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撞入我心头小说

提起程永新，当代文学界可谓无人不知。这位在《收获》杂志工作近四十年的著名编辑，一直被作家们亲切地称为“巨鹿路的阿波罗”，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珀金斯”。然而，在他广为人知的“一个人的文学史”之外，了不起“珀金斯先生”被职业编辑所“耽误”的业余作家生涯，却常常被人所忽略。并没有太多人详尽知晓，这位曾立志写下“流浪三部曲”的文学青年以“里程”为笔名发表了《穿旗袍的姨妈》《气味》等诸多小说作品。因此，对于程永新来说，最新出版的小说集《若只初见》的独特意义显然在于，悄然宣布自己作为写作者的重新出场，也由此接续他“职业编辑业余作家”的文学热情。

《若只初见》，上海文艺出版社

《若只初见》收入的五篇作品，无论是新写还是重写，其时间标识都是以2020、2021两年为节点。看得出来，疫情禁足期间的百无聊赖，对于小说的最终成型“意义重大”。值得注意的是，呈现在小说集里的五篇小说，其实具有完全不同的写作风格。《若只初见》显然套用了纳兰性德的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甚至这里的情爱历险，也与诗中的意趣紧密相连；《青城山记》有着浓郁的武侠小说风格，而《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则充满了南亚异国风情的元素。另外，无论是从《风之影》修改（或重写）而来的《风的形状》，抑或终于以《麻将世界》为题出现的旧作《生活中没有“假如”》，也都风格意蕴各不相同。从小说结集的角度来看，这固然是兴之所至“就近取材”的产物，但冥冥中作者似乎有意要以这种套路多变、风格驳杂的“百花错拳”，来击溃我们关于小说的流行期待。

在《近身的美学与遥远的目光》一文中，程德培不禁感慨，“六十岁的人都开始写小说了”。紧接着，他补充了一句，六十岁写小说的人“基本上都沉浸在人生的回忆之中”，甚至为此，他引述了罗兰·巴特的名言，“小说就是不敢说出自己名字的传记”。对于小说创作而言，人生的回忆固然可以不动声色地参与其中，但据此将小说完全归咎为个人传记又未免过于草率。在小说与回忆的关系上，我们毋宁将之视为苏童所说的“时间的探险”：“八十年代就造好的船，现在启航了。我们看见那船急速地穿越暗黑的洋面，也穿越了时光，留下一路银色的水花。我们听见某种海浪般的声音，那个声音时而澎湃，时而宁静，说的是时间的故事，也是探险的故事。”

对于程永新来说，这种关于时间的历险意味首先体现在，从遥远的岁月里撷取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的人生回忆，作为结构小说情节的主要元素。这在小说集的首篇《若只初见》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小说以在出版社工作的“我”为轴心，展开的文艺圈的诸多轶事，再现了作者所处的青年时代，也让我们得以一见那个年代的文艺圈、诗人群，那些令人流连的红尘轶事。当然，对于《若只初见》里的那位古筝女王，小说从一开始就对其倾注了一种微妙的反讽，“女王虽说有几丝倦意，深情却异常兴奋，双眼在烛光里熠熠闪烁。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瓜子脸，勾鼻梁，眼睛又细又长，眼角夸张地向脑门两后侧蜿蜒上翘。”看起来，女王“人设”的崩塌只是迟早的事。果不其然，还未较量几个回合，我们的女主人公便露出了她“情场高手”的本色。于是，小说在“我”和女王之间，从电话所连接的“精神按摩”，到海南之行匪夷所思的情感历险，在这场并不对等的游戏中，“我”的败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像女王青青这种将恋爱游戏化，将男性工具化的女孩，今天也不少见，但小说有意思的是，还设置了一位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女教师青青。在此，两位青青女士，似乎正好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在“我”和她们之间，一边是痴心错付的惆怅，一边是交浅言深的错愕。这一点正像小说所言，生活的表象如此虚幻，总是无来由地蒙骗我们的双眼。尽管小说最后，作者为了让人换位观察世俗与禁忌之间的关系，不惜将女王作为人类探索自身命运的殉道者，而对其寄予了对现代婚姻制度的狭隘、偏执和局限的反抗之情，但这种对流连禁忌者的理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反讽？

在《若只初见》中，作者固然以虚构为契约，看似沿着个人经历的脉络顺利展开了“时间的历险”，但对于小说而言，更为重要的却并不在于对20世纪80年代某种人生经验的追忆或回溯。在程永新那里，小说的时代氛围显然比某些确凿的人生经验更加重要，而这部分内容恰恰是在不经意之间完成的。比如小说也会流露出先锋文学的流风余韵来。小说中，有一段主人公游历缙云时所遭遇梦境的描写，梦中之物影影绰绰像是聊斋里的狐狸精，这无疑为小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紧接着女孩纸条上令人费解的对联，更是没有任何的情节铺垫或暗示。这些似乎只是小说的闲笔，却让一切都虚虚实实，杳无踪迹。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风的形状》里，神秘的图书馆里的那些梦境，与小说悬疑故事的主体情节并无关联，但这里所营造的小说氛围却让人似曾相识。此外，《麻将世界》的结尾，小说令人震惊的是来自“女排一号”与李芹的两封措辞截然不同的信，这让故事的尽头又横生枝节，长出略显神秘的新芽来；而《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同样结束于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在回国的飞机上，阿格遗失的木雕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一位神秘僧侣的背包中。这样的细节，于小说的情节走向并没有太多实质内容，却为其增添了一种独特的神秘氛围。

在程永新这里，这样的方式固然是要表达出某种深层观念，即生活的谜团总是猝不及防，令人无所适从。但小说在此，却让人无端地回忆起逝去年代里先锋文学的时代氛围，从而得以重温一种久违的时代感，这大概正是小说所展开的“时间的历险”的更深层内涵。(徐刚)

(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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