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一步一步画
□刘荒田
在微信看到一个帖子和照片，是新加坡一位慧心的女诗人发的，大意是：昨晚起，卧室墙壁上贴着一条小不点儿的壁虎。四下看看，什么食物也没有，当然也没有蚊子。看照片，它瘦巴巴的，似乎饿坏了，爬不动。
当晚，诗人动员夫婿，一起作一番搜索，从房梁的缝隙里找到了，它还活着。连忙把饭粒和水放在旁边，也不知道它吃不吃。晚上老想着：壁虎爬不出去，迟早饿死，若然，岂不担上虐待的罪名？
我从这位诗人去年的诗作知道，她患过相当严重的抑郁症，经调理以后虽好转，但为了这小动物，难保不会再次蹈入深渊。
于是，我留言说：“送你一句老祖宗的名言：天生天养。”
诗人马上回应：“太好了，心里的疙瘩解开了！”对我多番感谢。
我说，又不是我发明的。类似的格言，形诸我家乡的土话，叫“每一条虫子都有一块叶子”。
真巧，《苇岸日记》中有一则也写到壁虎。它是从阳台爬进室内的。虽然晓得壁虎吃蚊虫，于人类有益，但童年所受的影响太深刻了——把它看作“五毒”之一，务必将其打死喂鸡。还担心夜里挨咬，于是非要赶它走。可能是用力太猛，壁虎的尾巴断了，“在细沙土上留下了摆动时的年轮一般的痕迹。”
壁虎断尾后会不会一命呜呼？日记中没交代。苇岸虽然热爱大自然和动物，这男性诗人绝不粗野，但对待壁虎，缺少女诗人的温柔。
壁虎过去常见，爬在墙上，移动十分机灵。但儿时不敢拿它当玩物，可能因其模样不讨喜。
类似女诗人一般的悲悯，小时候不是没有，但一般施与别的小动物，比如天牛。这种昆虫，个头和蟑螂近似，种类繁多，甲壳均斑斓。逮到一打以上，排在空火柴盒里，名之为“盔甲”陈列馆，向小伙伴炫耀。那是为“三英战吕布”的戏服入迷的小学三年级。
好几次，我把天牛放在铺绒布的小盒子里面。早上爬苦楝树，摘下带露水的嫩叶，放进里面。半夜里，怕它憋死或饿死，爬起来检查。
如今回顾，这辈子，论心肠的柔软，以那时居首，表现在和小动物的关系上。但仅限于“可爱”的，如天牛、黄莺儿、麻雀、蝴蝶、蚕。擅长挡车的螳螂也入列，为了它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模样丑陋的不受优待。在水面飞奔的蜘蛛也藏进盒子，但那是钓鱼的饵。
相形之下，牵挂小壁虎的女诗人，维持着童真里的慈悲，难能可贵。
小壁虎不请自来，仅是个案。将不可胜数的有生命的动植物弄进户内，人类早已视为理所当然。
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所披露的就是典型。那时流行病态的审美标准，造盆景追求曲、欹、疏，入选的都是夭梅、病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作者有见于此，哭了三日，随后开了“病梅医院”，收治三百盆，“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
当然，龚自珍此文有的是题外之旨。到如今，即使是无意风雅的普通人，也免不了这般暴殄天物。
苇岸在日记中也说到，他在运河游泳时，以面包渣引诱，用塑料袋兜上来的鱼苗，带回放在罐头瓶中，“它们的确给我带来一条河、一个池塘。”最后，瓶里的鱼都死了。
查看新加坡女诗人的微信朋友圈，她没交代小壁虎的行踪，反正已不在卧室，是饿毙还是飘然远引，不得而知。好在，她仍然以“天养”理论安慰“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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