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推车价目表

□逄春阶

第二章 大有庄·老墓田

“他爬起来从篓子里抓起一把土粪塞到了你父亲嘴里”

四哥公冶德施说：“咱家的成分高，人家公冶令燃是贫农。人家说话好使。”

四哥是个老实人，没见过的事儿，他从来不说。他对我大爷公冶令枢能说爱说的脾气很看不惯。大爷喝上酒，嘴就没有了把门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四哥是说一句是一句，丁是丁，卯是卯。

“德鸿啊！现在大有庄小推车几乎没有了。我看着小推车，就想起你父亲，也就是我十二叔，想起来就忍不住落泪。你还记得小推车吗？”

四哥的眼窝浅，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了。

小推车就是胶皮独轮车，车架子一般是用槐木做，槐木结实，不变形。对一个家庭来说，打一架小推车可不是个简单事儿，得请巧木匠，好酒好菜好茶伺候，还得好言好语跟木匠套近乎。利索的木匠，两天就能做好，伺候不好，工期就成了三天。打好小推车的当天晚上，要喝完工酒，酒不能是散装的，要芝镇酒厂出的瓶装酒。为啥不要散装的，因为小推车打完，有个仪式，要用一瓶酒把车把、车大梁用酒浇一遍，这叫酒洗车。如果是散装酒，“散装”俩字就不吉利。说白了，其实是木匠想喝瓶装酒。木匠师傅微醺了，把工具箱背起来，当家的会塞给木匠师傅钱，有三块的有两块的，师傅会虚让一下，“多了多了！”“不多不多！”谦让两次，也就掖到兜里。女当家的还会抓两把长生果，让捎给孩子尝尝。

我们家不用请，大哥公冶德乐就是大有庄最巧的木匠，他给人家打小推车，都是高接远迎。他给我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四大爷、五大爷……几个大爷家做小推车，那是一句话的事儿：“德乐，料都备好了。”大哥就得老老实实地背着工具箱子去做，当然都是插空。他经常对我大爷抱怨，给自家人打小推车，听不到好言好语看不到好脸色不说，连顿酒也不管。小车打了不好使唤，还落些埋怨。

给自家人打完小推车，也得有个酒洗车仪式。大哥偷工减料，买来瓶装酒，倒出一点点，在车把上象征性地洒一点，就把剩下的酒掖到工具箱里。回家让我大嫂刘秀芳炒菜，美滋滋地关门自己喝。

小推车在过去用处可大了，我见过用小推车推新娘，见过用小推车推酒坛子、推烧酒糠。小推车两边绑两个腊条长篓，地瓜干、棒槌、长生果，还有粪土等等都可以装。小推车啊，是大有庄曾经的重要部分。

大集体时，小推车在各条小道、大道上穿梭。小伙子推车，大姑娘拉车。如果姑娘长得俊一些，小伙子就格外卖力气。大有庄有个西岭，往西岭推车，车上大篓子里装着冒尖的粪土。一路上坡，小伙子脖子上挂着麻襻，大姑娘也扭着身子往前拽，两条大辫子耷拉到屁股上，小伙儿青筋暴露，盯着晃动着的大辫子，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往前拱。小推车成了小伙子们较量的工具。推车推得最有劲儿的，往往最先能找到媳妇。

弗尼思落在了我记忆中的小推车的车大梁上，它对我说：“德鸿，你父亲公冶令然推车子上西岭，是公冶令斓拉车子，公冶令斓的辫梢子上缠着红头绳。你父亲一点汗也不出，推得那个快啊，简直就是飞啊！在大有庄，都觉得他俩是天生一对。”

弗尼思是不是有时也说假话。我得到的信息是，我父亲从芝镇三中回乡后，不会推小推车，慢慢练会了，却没有人帮他拉车。公冶令斓也许给别人拉车，看到我父亲费力地往前拱，去帮了一把。

四哥公冶德施慢条斯理地说：“我没见过公冶令燃打过你父亲，但见过他弟弟三麻子害你父亲，用的是小推车。那应该是春末了吧。往石人那儿送粪，要过西岭，你父亲在后面推着，我给他拉车。公冶令道紧跟在你父亲后面推着，你父亲憋着一股劲儿，一气推到了西岭的岭顶，在岭顶，车把式们都会把小推车闯（方言：竖起来）起来，自己站着，扶着车把歇一歇。你父亲已经把小推车闯好，公冶令道的小推车也上来了，紧跟着你父亲，直接用车前伸出来的那截木头戳到你父亲的脚后跟那里，这是我亲眼所见，血一下子涌出来，你父亲疼得蹲在地上，张着嘴，他没骂，他疼得弯下腰，再直起来，再弯下腰。公冶令道嬉皮笑脸地说，没看着，不小心，连声对不起都不说。你父亲忽然爬起，一头就把公冶令道拱倒了，拱倒了，并没有上去打，只是傻笑。我当时小，手足无措。你说，西岭的岭顶这么大，有多少地方可以闯车子啊，偏偏要靠近你父亲，偏偏磕你父亲的脚后跟，公冶令道就是故意的。更可恶的是，他爬起来从篓子里抓起一把土粪塞到了你父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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