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扣扣的军装照

2018年2月15日，农历除夕。

家住陕西汉中新集镇王坪村的张扣扣站在自家楼上的窗口，看见隔壁邻居王自新带着两个儿子忙碌地准备过年祭祖的供品，一股强烈的仇恨感在他心中翻涌，22年前的往事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张扣扣戴上了口罩和帽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刀具和装满汽油的燃烧瓶，走出了家门。径直走到了村委会门口，这里是王家父子祭祖回家的必经之路。

张扣扣要在这里完成他等待了22年的复仇。

二十年前的一出惨案

王坪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农村。这里生活着五六十户人家，仅有几百口人，村民主要分为张、王、郭三个姓氏。

（张丽波接受采访）

张扣扣于1983年出生在王坪村，他的父亲名叫张福如，母亲名叫汪秀萍，上面有一个姐姐张丽波。

张家隔壁住着王自新一家。王自新有三个儿子王校军、王富军、王正军。

两家人原本关系不错，张福如和王自新还曾以干兄弟相称，后来因为承包村里稻米加工厂等琐事，两家人开始出现了隔阂。随后矛盾越闹越大，直到1996年的那场冲突，彻底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

1996年8月27日下午7时许，张扣扣的母亲汪秀萍路过王家门前时，因为琐事和王富军发生纷争，并朝其脸上吐了唾沫。

随后，王正军赶到现场，和汪秀萍争吵并厮打，汪秀萍拿起一节扁铁打在王正军的脸上，王正军一气之下，捡起一根木棒朝汪秀萍头部猛击。

（王富军接受采访）

汪秀萍并未当场死亡，她在地上躺了几分钟后爬了起来回到了自己家，年仅13岁的张扣扣看着母亲昏死了过去，趴在她身上大哭。后来在村干部的协调下，汪秀萍被送到乡医院进行抢救。

当晚，汪秀萍因抢救无效死亡。当地派出所上门带走了王自新、王正军、王富军三人。

1996年12月5日，当地法院判决认定王正军构成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但鉴于其尚未满十八周岁，又有坦白等情节，最终判处有期徒刑7年，并判决王自新一次性赔偿张家经济损失9639.3元。

（王正军当年的判决结果）

对于这个判决结果，张家人一直不满意。

首先，据张扣扣的姐姐张丽波所说，案发时老二王富军往她母亲头上打了一棒，但是最后却让17岁的老三王正军顶了罪；其次，王正军虽然被判刑七年，实际上只服刑三年半，张家人认为这个处罚太轻了；最后，当年张家人要求赔偿的经济损失金额是25万元，而法院最终判决的金额为9639.3元，和他们预期的相差巨大。

（张丽波指着王家）

虽然对于这个判决结果始终无法接受，但是张家家境贫穷，无力聘请律师，也没有上诉或者申诉，此事便不了了之。

张家和王家从此形同陌路。王富军兄弟曾多次劝父母搬走，但王自新一直没有同意。出狱后的王正军很少回村，每次回来也只是留宿一宿，天不亮就走，村里人都认为他害怕被报复。

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个家庭逐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这起案件也逐渐被人们所淡忘。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仇恨的种子正在萌芽，并将在22年后带给两家人更深的灾难。

一个少年被改变的人生

母亲去世时，张扣扣正在读初中。据姐姐说，当时张扣扣的成绩还行，如果不是母亲过世，毕业后或许能考上高中或者技校，找个好工作。

可是1996年那起发生在眼前的惨案永远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初中毕业以后，张扣扣在家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出去打工了。

后来乡里发出征兵通知，一直想当军人的张扣扣报名参兵，并于2001年12月被批准入伍。2003年12月29日，在军队当了两年炮兵的张扣扣复员。

（张扣扣穿军装照）

复员之后，张扣扣为了谋生跑去广州打工。虽然收入微薄，但他每个月都坚持给父亲寄500块钱，只是不常回家。在姐姐的印象里，自从弟弟出去打工后，两人就很少交流，直到后来有了手机，两个人才经常打电话问候。

每年从外地回家，张扣扣的发小张小万（化名）都会去他家坐一会。他是张扣扣的小学同学，初中时两人又同校，还曾一起在河南打工。

（张扣扣照片）

在张小万的印象里，张扣扣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性格比较安静。在村里，他几乎是张扣扣唯一能敞开心扉聊聊心事的人。

有一次，张扣扣告诉发小，自己当兵时部队上的领导曾问他们为什么选择参军，别人的回答都是报效祖国之类的话语，只有张扣扣说自己是为了锻炼身体、以后给他母亲报仇才来当兵。

当时张小万没往心里去，以为年轻人在说大话。

（张扣扣的参军证明）

2017年，张扣扣听说老家一个年轻人出了一趟国，赚了一百多万，他也有了出国谋生的年头，并想法设法通过劳务外派的方式去了阿根廷。然而这个海外财富梦显然没有成真，张扣扣仅仅在阿根廷呆了三个月就回国了。

回国后的张扣扣回到了老家，并在家里住了好几个月，帮父亲收割稻子。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五，张小万也回到了村里，他和往年一样到张扣扣家串门。张小万劝已经35的张扣扣赶紧找个媳妇，不要太挑剔，眼光也别太高，但他本人不置可否。

张扣扣一直不结婚，主要原因是经济条件不好。他虽然在外打工多年，但是没有一技之长，始终没有赚到多少钱。而曾经和他同时外出闯荡的很多年轻人都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这在无形中增加了张扣扣的压力。他最后的失控，和这种压抑的心理也有一定的关系。

（张扣扣生活照）

这一年，王家的两个儿子王校军、王正军也陆续回到了老家过年，只有二儿子王富军因为有事未归。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喜悦里时，一场震惊全国的血案即将在这个僻静的村落里上演。

除夕正午手刃仇人

2018年2月15日的除夕，对王坪村的村民们来说，这一天是按照传统习俗祭祖的日子。

上午9点多，67岁的张福如吃完早饭，带着纸钱、香烛、鞭炮等物资准备上山祭祖。

（张扣扣给侄女买的零食）

出门前，他看见儿子张扣扣正在清洗棉袄，就随口说了一句：“扣扣，我上坟祭祖去了。”

张扣扣说：“知道了，你早点回来，把姐夫送来的鸡好好炖炖”。

往年的祭祖张扣扣都没有参加，张福如也不勉强儿子，他和哥哥还有侄子一同结伴上了山。当天中午，张扣扣实施了他谋划了20多年的复仇计划。

（张福如接受采访）

他在自家楼上看到了隔壁王自新、王校军、王正军和亲戚准备上山祭祖，很快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单刃刀，悄悄跟在了王家一行人的后面。

王校军、王正军祭祖后返家途中，张扣扣拿刀先后将二人刺死。紧接着，他返回王家大院，将正在自家堂屋里忙活的王自新刺死。

当时王自新的老伴也在屋里，但是她年纪大了，视力和听觉都不灵敏，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张扣扣放过了她，并说了一句：“杨桂英，你是个女的，我今天不杀你。”

杀完三个人的张扣扣犹不解恨，他走到王校军的轿车旁，用刀将车玻璃砸开一个口子，塞进一个汽油瓶，纵火焚烧了这辆车子。

（王自新的房子）

此时，张扣扣已经接近癫狂，闻讯赶来的张小万看见他摘了帽子和口罩，手里挥舞着凶器，大声高喊：“22年了，今天我终于把仇报了！”

张小万劝张扣扣冷静下来，他看了发小一眼说：“三条人命，我死定了。

村里不少人目击了扣扣杀人的经过，但是没有人敢上前围堵张扣扣，不少女人和孩子被当场吓哭。一个村民想上前制服张扣扣，张扣扣拿刀指着对方说：“不关你的事，今天谁动谁死！”

其余的村民们面如土灰，嘴里不停地说着：“完了，完了”。

（案发后寻找张扣扣的告示）

作案后的张扣扣逃离了案发现场，赶来的警方封锁了现场，在附近拉上了警戒线。为了防止张扣扣对王家仅剩的儿子王富军进行报复，警方将他转移到了一处安全地点。王自新的老伴也被亲人接走。

而张福如在儿子犯下命案后，跑到上山躲了一天才回家。

2月17日上午，张扣扣投案自首，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备受争议的死刑判决

此案发生后，网上一度流传着关于张扣扣“为母报仇、快意恩仇”的故事，甚至有人将其称为“英雄”、“侠客”。这种大肆赞扬杀人犯的现象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也使得案件的审理和判决都备受关注。

（张扣扣指认犯罪现场）

在案发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张福如一直孤零零一个人呆在家里，等待案件的最终结果，并继续就汪秀萍死亡案件进行申诉。有记者问他是否知道儿子复仇的想法，张福如告诉记者孩子做错了，如果早知道儿子有这个想法，他一定会阻止。

2019年1月8日，汉中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了这场轰动一时的杀人案。这是张扣扣案发以后第一次露面，他剃了光头，身穿一件黑色毛衣坐在审判席上。

（张扣扣在庭审现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开庭当天，张福如、张丽波、王富军这几个关键家属都没有出席。

开庭时，被问及作案动机的张扣扣说了一句“有因必有果”，他表示案发前自己心情压抑，母亲惨死的场景时不时浮现在眼前，精神压力巨大，看到王家人，特别是老三王正军的时候一度处于崩溃边缘。

在他看来，王家并未因害死母亲而心怀愧疚，而自己之所以选择农历大年三十下手，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个很特殊的日子”。

公诉人认为张扣扣犯罪的根源在于打着‘为母报仇’的旗号宣泄工作和生活的不如意，建议判处死刑。

对此，张扣扣辩称自己的命运转变起源于母亲之死，所有的一切都是王家造成的，他本人没有报复社会的主观意图。

庭审后，汉中中院一审判处被告人张扣扣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张扣扣当庭表示上诉。

2019年4月11日，该案二审在陕西省高院开庭。二审法院认为张扣扣蓄意报复，且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造成的影响特别大，故驳回了他的上诉请求，维持一审判决。

2019年7月17日，张扣扣被执行死刑。

当天上午，法院按照规定让他和近亲属见面。他留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没事的。”

张福如无法接受妻子离世多年后再失去儿子的痛苦，他始终觉得儿子罪不至死，甚至拒绝将张扣扣的骨灰盒从火葬场领回。

（张福如为妻儿扫墓）

这场横跨了二十三年的悲剧就此落幕，留下了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还有世人的无尽叹息。

发生在除夕节日的“张扣扣复仇案”，因为触及了法律和伦理这两大社会基本秩序一直饱受争议。有人认为张扣扣罪有应得，也有人认为其为母报仇，不应处以极刑。　

然而无论张扣扣的动机是什么，同态复仇、冤冤相报都不是现代法治社会所提倡的。如果人人都能够因为一己私仇滥用私刑，就意味着人人都有权依据自己的判断成为执法者，法律的威严无疑会荡然无存。在这种情形下，所有人都终将成为失序的社会的受害者。

张扣扣早年的遭遇值得同情，但是以牙还牙，以暴制暴的行为不是一个文明社会所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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