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最有趣的事

刚到农村插队做知青不久，我就遇上了一件类似于如今评职称的事情——评定劳动力等级。

我所在的那个生产队，队长是个有才的人。此人脑瓜子灵光，嘴皮子利落，时不时就有个新鲜点子冒出来，比如给劳动力定级。

公社化的农村，以集体劳动为主。大家如果干相同的活，那么每天就记一样的公分。刚上任不久的生产队长认为，这么做不够合理，没有体现出劳动者体力、技能方面的差别，不符合多劳多得的原则。但如果每天给每个人记不同的工分，过于麻烦不说，没有统一的衡量尺度,也极易引发争议。琢磨了一阵子以后，他想出了给劳动力划分不同等级的办法，以图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等级划分的主要做法是，在综合考虑生产技能、体力素质等因素的基础上，将所有劳动力划分为三个等级。大家如果每天干相同的活，那么每人先记十个工分，但这是“毛分”。在年终决算的时候，再按不同的劳动力等级系数，将“毛分”折算成“实分”。一级劳动力按十成、二级按八成、三级按六成折算。

等级评定的大体程序是，队干部们先研究提出人员分级的初步意见，大伙再充分进行议论，最后由队领导集体研究决定。这样的工作方法和程序，跟当今事业单位评职称，真是有的一比啊。我很纳闷，基本没怎么见过大世面，又没读过几天书，更没经历过评职称等阵仗的队长，在接近五十年前那样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怎么能够想出这么富有创意的法子来。

说是提出意见、充分议论、研究决定什么的，其实就是有天晚间开社员大会的时候，队长把谁谁谁是一二三级的意向这么一说，接着便在大伙儿一片“中中中”、其他队干部纷纷“没意见，没意见”的表态声中，顺利通过了。队里的男壮劳动力，都被划成了一级。一些身体比较弱的男劳力和青壮年妇女，被划入了二级。我们几个知青和少数老弱病残队员，则不幸被划成了三级。大家之所以对这么个划分结果没有异议，是由于都觉得确实比较公正合理。

既然大家都赞同，我们几个知青虽然感觉很郁闷，却也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了。怎么会不郁闷啊，本来一腔豪情地想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没想到一来农村就被划入了半残废的行列。作为再教育者的贫下中农，怎么可以这样歧视教育对象啊。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们半点农活也不会干来着。

队长的这一改革措施，很快就受到了大队领导们的肯定。他们认为这个办法很好，就决定在全大队各生产队推广这一做法。据说公社的领导对这一做法也很赞赏，在有关会议上把队长好一通表扬。毕竟那时已处于那个特殊时期的末尾，强调“一大二公”没那么严格了。那些日子，队长真是春风得意，走路都哼小曲儿。

我的性格有点叛逆，有时遇事喜欢从反面想问题。既然心里感到憋屈，就不可能不对队长的创意，尤其是分级标准、建议等方面有意见，并找机会吹毛求疵一番。在观察琢磨了一阵子以后，还真就叫我发现了其中的一些弊端。于是，有一天我就约了两个同伴，郑重其事地向队长反映了我们的意见。

我主要从两个方面谈了自己的看法。其一，有一些农活，比如看水渠浇地、值班看场院等等，其中的技术含量以及大家付出的劳动，基本上没啥区别。但在折算公分的时候，得到的回报却大不一样，从而违背了同工同酬的原则。其二，一些心眼多的青壮年劳动力，在集体大呼隆干活的时候，不乏偷懒磨洋工行为，付出的劳动未必比低等级劳动力多。但由于他们定的级别高，照样可以拿高公分，因而这一办法有不辨勤懒的漏洞在里边。

听了这些话以后，队长的脸上就有些不快泛了出来。但他的态度倒是比较平静，默然片刻之后，淡淡地说了句“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便扭头走了。以他的口才和性格，我原本以为会跟我们滔滔不绝地辩论一番的。为此，我们还专门准备了一些事实充分的例证，打算和他好好理论的。比方说，某天用小车往地里送粪，我们几个知青一上午跑了八趟。而个别体壮如牛的家伙，才慢悠悠地走了五趟，并且车里装的粪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多。但是没想到，队长的反应竟是这样的，我们几个不免就有了一种拳头打在棉包上的怅然。

几天之后，我发现队长的派工方式，于无声中有了比较明显的改变。他在头天晚上，和会计、记工员等几个人，先把第二天要干的农活合计好，然后再根据这些活路的技术含量、劳动强度等因素，大体估算出它们应得的工分报酬。比方说一堆草绿肥运到某块田地、平整一块土地分别值多少工分等等。这时的工分，已经是“实分”，而非需要

折算的“毛分”了。第二天一早，再根据劳动力的特长、体力等不同情况，一一进行调配。这样的办法，性质基本就与改革开放以后，全国生产单位通行的“按件计酬”办法差不多了。

悄没声地实行了新的办法以后，队里的男女老少们大约觉得活路分配比较公平，得到的报酬也比较合理，因而倒也都乐得顺从，很少听到有人抱怨不满。从此以后，虽说没有明确提出废止，但风光一时的“劳动力分级制度”，基本上就名存实亡了。不过这又让我们几个知青产生了新的不爽——直到被招工离开农村，头上的那顶“三级劳动力”帽子都没被摘掉。

新办法实行一段时间以后，队长有一天笑咪咪地问我：“你看现在安排活记工分的办法怎么样啊？还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在得到我一番肯定的评价之后，他又说：“我知道把你们定成三级劳动力，你们有情绪、有意见。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不这么定乡亲们不服啊。不过只要你们说的有道理，我该听还是要听、该改还是要改的。”

在工作中，某些人对某些问题提出不同的意见，都是有着各自不同动机的。而他们嘴上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跟其真实动机，往往并不是一回事情。但是听到反面意见之后，能够不问动机地择其善而从之,是一种境界。

造化弄人。离开农村以后，我一直很为那位生产队长而感慨，感慨他的生不逢时。倘若给他以合适的机会、必要的条件、足够大的舞台，那么他会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高级领导人，或者是一个杰出的经济学家，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壹点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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