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他花木兰

□逄春阶

第七章 前夜

嫘祖后裔（一）

那年我到北京拜见牛兰芝和我姑父牛兰竹，谈了好多陈年往事。芝东村“四个大姑娘”跑到沂蒙山的事儿，是我最感兴趣的。

牛兰芝回忆，临走前，她们到处借《圣经》，以防路上有人盘问，如果碰到，就说去上教会学校，她们还背诵了《圣经》的句子。“过去了这么多年啊，我就觉得对不住俺娘啊！”牛兰芝说。她专门写了一篇纪念母亲的散文《嫘祖后裔》，我选了其中的一部分，请读者欣赏——

俗话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我们竟然找不到栖身之处，组织上没有决定部分党员干部转移到抗日根据地去的时候，我恨不得插翅飞出这个被敌人践踏的地方。一旦决定真的来了，我的心却仿佛在燃烧似的疼痛。人的心理真是奇怪，不让你做的事情，你总想着去做，当真让你去做的时候你往往又犹豫起来。记得快要离开家乡芝镇的那些日子，我常常莫名其妙地失眠，有时刚刚朦朦胧胧地睡着又突然被什么惊醒。那些天，我老是躲着母亲的眼睛。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就是一个多泪的人。不高兴的时候流泪，高兴的时候也流泪。分别的时候流泪，相见的时候还是流泪。在我第一次离家去省城念书的时候，她头好几天以前就哭眼抹泪的，临走那天送我到大门口，又不停地抹着眼泪，她到底有多少眼泪啊！总是山泉似的流啊流，可怜天下慈母心！这次，她要真的知道我很快就要离开她了，又会哭得眼睛像核桃似的了。不过从她的言谈中我料到，她从心底里希望我能快些找一条远走高飞的路，在芝镇实在没有活路好走了。我仔细观察她是否已经发觉，她白天忙活一阵子，半夜三更点灯熬油地给我做鞋，做了一双又一双，猜想她八成是知道我要走了。不过我们娘俩谁也不先提此事，对外我们牙缝里不露半点风声，他还给我描下花样让我在家绣枕头。

……母亲对于我的出走，早就有思想准备了，并亲口嘱托过曹永涛，但是当我真的要走了她又舍不得割去心头上的肉了。头好几天每当我朦朦胧胧快要入睡的时候，娘就颤颤抖抖地端着一盏小油灯，扭动着那双小脚，蹒蹒跚跚地走进我那个小房间，用小油灯微弱的光亮，在我的脸上照来照去，然后替我拉拉被头，掖掖被角，再踉踉跄跄地走出我的房间。我每次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都假装睡着了，还故意地发出细微的鼾声，避免和她说话，引起她更大的悲伤。

我们走的那天晚上，通知每人都早一点睡觉，半夜12点钟就来到庄西苇湾崖上集合。我怎么能够睡着呢？我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又听到母亲“吱悠”一声推门而进。她端着那盏小油灯，在我面前闪着豆粒大的光芒。开始我尽量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仍然假装睡着了，母亲独自坐在我的炕头下的凳子上，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蓦地我觉得她在我的枕头边下掖上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将她的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扑簌簌的热泪滴到我的鼻子尖，从鼻尖流到嘴角。苦涩的咸味淌入口内，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娘的脖子，叫了一声：“娘！”她也连声叫着我的乳名，但当看到我激动万分的时候，娘反倒抹了把泪不哭了，抚着我的脸说：“去吧，古时候不是有个花木兰，替父从军吗？如今你爹年纪大了，你也去当个花木兰吧。我去给你擀面条去，花木兰十二年荣归故乡，你吃了长面条，可要常来常往啊！”

母亲站起来端起小油灯，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我的小房间。我再也躺不住了，翻身起来整理东西，其实我的小包袱早已准备好了，当我折叠被子的时候，突然发现枕头下一个用红纸包的小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枚发光的银圆。这是多么珍贵的一枚银圆，母亲到哪里弄这么一枚银圆呢，这银圆上滴着她多少汗水！这不就是她的全部心血吗？我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一眨眼，九年过去了。1949年春，我到北平参加第一次全国妇女代表大会，回来时经过济南，向领导请了两天假，顺路回家探望母亲。当时我已经知道，父亲在敌人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的时候去世了，母亲也年老多病。

在我家住的那条东西街上，老远望见一位老大娘的背影。她左手端着一个瓢，右手拄着一根木棍儿，扭着一双小脚，蹒蹒跚跚地走着。这背影，这走相，不正是我亲爱的母亲吗？我急忙跑上前去，连着喊了声：“娘！娘！”娘回头一看，也许由于过于突然、过于激动的缘故，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一下子蹲到地上，瓢里的地瓜面也撒了，我们几个人抢上去把母亲扶了起来。真是乐极生悲，母亲竟然抽泣起来，用衣袖擦着眼泪叫着我的小名，问我：“你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看着娘佝偻的身子，我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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