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反面例子

李可可

码字的人，最难去除的是谄媚心，比如我们，要么谄媚受访者，要么谄媚读者，要么谄媚自己，或者同时都。

之前觉得袁枚和沈复叙事的感觉挺像，现代的说法叫自然松弛感。但有位老师说，他们完全不同——袁枚行文时知道有人会看，沈复就没打算给谁看。

说得是。这不被人注意的细节就导致，大家说袁枚真有趣啊，真会写啊，舒服得很。但沈复几句话就把人心肝挖了，因为他不是故意的。

袁枚，还是有谄媚心的。

所有的人，都是有谄媚心的。

包括所有的发朋友圈都是。所有。

写完这篇我也发。

那天看于明诠老师《说“自以为是”》，也是此意吧，“（画）干吗让别人看？想让别人说好。一想让别人说好，一邀宠，就完蛋了，就不能自以为是了。”就失去了大自在。

从事跟书画有关的工作这么些年，我始终更愿意观察人，而不仅限画本身，同时也观察自己在观察中的本心，自己意念的生发和转移，发现自己与很多人没有区别。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强烈地意识到了这种没区别哈哈！这样说本来是想表明自己有点懂得谦卑了，但话一出口显然全是自大。

所有的蛮不讲理，都是因为缺乏逻辑。讲不通的事儿不能讲——扁鹊见蔡桓公，立有间，扁鹊曰：“告辞！”这样才对。

余华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说了一番“话多了一定后悔”的感受。后面有条评论是：那他（这次）得多后悔啊！

最近头疼得厉害，那种感觉就好像要长脑子了。失去脑子很多年了。我身残志坚地使用了一下网球肘，见到了20多年的老朋友。人有一种互相定格的能力，尤其是年轻时同行过的，你们会彼此定格在那个时候，往后种种，历练后的成熟啊，拼搏后的身份变化啊，岁月雕刻出的老态啊，都不存在。

我的那俩蠢猫——唉我怎么可能有这么蠢的猫，并且同时养俩。它们最近愚蠢地互换了名字，喊端端的时候滚滚过来，喊滚滚的时候端端过来，同样清澈的眼神，卧龙凤雏。

绝育的母猫端端身子小巧腿也短，强壮的公猫滚滚却以为自己是弱女子，成年了也不会正经猫叫，只偶尔嘤一声，端端一动手它就躺下露出肚皮投降。端端年纪大了，挠两下就呼呼喘，地下那个也不知道赶紧反击，就静静地躺着等。当然端端都是隔空比划，腿短脚软，常常够不着、打不痛。而更笨的滚滚，把猫条举高一点它都不知道用后腿站起来吃。

它们都不抓人咬人，都很沉默，一声不吭，拉的粑粑都是球球，一个尿在左边的猫砂上，一个尿在右边。它们拉完粑粑都会半个身体探出猫砂盆在地板上做埋屎动作，刺啦刺啦，谜之操作。

昨天回家发现这俩货肩并肩扒着马桶往里看，心想坏了，肯定猫咪饮水机没电了，它们喝了一天马！桶！水！

之所以让我遇见二蠢，大概是提醒我怀念一下黄咪，那只八个月智商和情商就碾压成年狗子的猫。与它，不像人类一样多年后还能相遇，还能拿出定格的时光来，又生疏又熟悉地拨拉两下。22年过去，黄咪早就死了。

我们因这世界的美丽而作出了很多原谅，包括原谅二蠢，它们长得太好看。我们选择忽略所有美好皮囊之下的稀巴烂，并且不承认自己是那个只看表面、只顾眼前的。

看，在“我”后面加个“们”，就显得格局大多了。高级碳基生物的可悲和可爱源于一理，就是自我和蠢。因为太自我而变蠢，或者因为蠢而太自我。

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好多蠢而自知的。但蠢所带来的满足感令人难以割舍，比如吹牛可以让人喜悦，足足的多巴胺。虽然事后懊悔，下次还那样。他会想，这次有点过了啊，但我是吹牛吗？我没有撒谎，说的都是实话，我那些成就都是真的。

所以，世界上还有个词叫卖弄，作为上面之类事情更接近真相的补充。

学富五车的人很难不卖弄。某天去一位老师那里，聊到某些有学问的人爱显摆到失控的问题，我说，可能懂得多，有得卖弄。老师说，但某某某就不这样。

我想了想，确实。

某某某，干脆直接说他的名字吧，就是逄春阶老师——勤奋，有学问，有情怀，有才气，永远淳朴真诚低调有童真。我们是同事，或者出于记者的工作习惯，他更善于倾听，在表达上是控制的，或者叫“无瘾”，至少在没喝多的时候。

太多表达成瘾的人，出于自欺欺人以及周围人的假意逢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给他人带来了灾难性痛苦。有位一辈子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自豪地跟我说：“我不喜欢游山玩水和物质享受，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谈话。”谈话这个词在此成了金光四射的褒义词。这种谈话其实等于演讲，演讲人只说不听，只输出不输入，还得说得够多、够长、够全，直到自己满足了，需要听众付出长时间的倾听和鼓掌。

文学创作者，最怕入戏太深，自己成了永远的主角，立起“美强惨”的人设，配角则被安排随便蠢、随便坏、随便罪有应得地死，随便跪在主角面前说我对不起完美的你。

有天出去参加聚餐，我亢奋地进行了卖弄，别提多满足了。回家后一头扑在沙发上，羞耻得凌晨两点了也睡不着，还哭了一会儿。我们不都一样吗？

若想讲个啥子道理，所有的正面例子和反面例子都很趁手，自己就是最合格的反面例子。

所以说，谄媚谁都是不能成功的，你最终的目的是谄媚自己，但确实连自己都谄媚不了。欲望要低配，关系要高配，精神要顶配。这里的“关系高配”，不是指和人建立多好的关系，或者和多厉害的人建立关系，而是指在关系中清醒的把控力和自由度。《九品芝麻官》里那个恶棍讼师方唐镜戏弄包龙星，两脚跳来跳去：“我出来了，我又进去了，我又出来了也！”不要学他的坏，要学这种自由到不要脸的把控力。在任何一个关系里，彼此都是过客，很难介入别人的因果，界限感和自由度极其重要。

孔子说子夏“好与贤者处”，这很可贵。在关系中，和“贤者”建立关系很重要，关键是，得会分辨谁是、谁值得。并且，和再好的人所建立的关系，依然要像坏人方唐镜一样可以进去又出来。

于明诠老师说的自以为是，其实更可以是目中无我也无人，这个跟骄傲自大不是一个意思。

很多年前梅丽尔·斯特里普就说过：对于一些事我不再有耐性，不是因为我变得骄傲，而是我的生命已到了另一个阶段……最重要的是，我没有耐心去对待那些不值得我有耐心的人。

希望一切都不晚。沈复当年，有人与他立黄昏、有人问他粥可温的时候，他也没有珍惜和努力，他胆怯懒散，一无是处，只会戚戚。他和芸娘，残忍点说是双向奔赴的病情。多年后他懂了一点儿，也是无可奈何。他留下了一本书，是一个心中小有美好却无能无力之人状态的写照，却没有任何出路可言。世上同他一样的芸芸你我，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莫不如此。

很多事要从头捋，真诚面对自身和他人认知的残缺，不与夏虫语冰，避免在同一天地间毫无意义地各执一词。路过没有营养的生命时，不要被他吞噬，或者多年后，你重装完成，还可回头相助。

不谄媚，不做盛世之牛马，乱世之炮灰，难，但别放弃。

刚刚劝人平和，结果前夜自己心中小魔鬼茁壮，因小事而火起，狮吼与劈砖分分钟神功即成。二蠢见状史无前例地抱团了，一起躲到了厨房的小窗上。

说一套做一套我最擅长。但是我愿意改啊！上天给我们最大的恩典，就是还有改的机会。

肠胃疼痛彻夜不止，因不吐不泄、固涩滞碍而愈加难搞。昨夜本想待腹痛稍缓就写点什么，终归是败给了脆弱的肉体，甚至今日早晨不得不请假。上午十点痛稍缓，爬起来，寒气后撤，晴光漫天，又唤起了庸人的意志。总有人间一两风，填我十万八千梦，清理掉大脑中的DMN，停止内耗，上班去值客户端。

壹点号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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