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中旬的一则新闻在最近被翻了出来，惊爆网络的吃瓜群众：临近72岁的老人王成富在自己生日的前五天收到了法院的判决通知书“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而这一切的起源是王成富在入住养老院时发展出的一段黄昏恋情。

72岁的老人恋上了48岁的养老院服务人员，感情渐浓也自然会走到发生关系的那一步。

而发生关系之后，二者的感情却因为经济的问题产生了巨大的缝隙。直到再次开房约会时，两人又爆发了争吵，这次的王成富直接夜半起了狠心，先用电棍击打再用菜刀砍，最后酿成大祸，直接构成了故意杀人罪。

收到判决时，这个将在监狱里度过7年日子的老人喃喃道，“是寂寞啊，因为寂寞惹的祸。”

人会衰老，对感情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比起年幼时读书的学校、一直陪伴自己的温馨家庭，养老院、老人……这些被时间和亲人远远抛在身后的地点和人，似乎就只能站在时间的洪流里通过索取更多的感情、关注以及接触来陪伴自己。

相较于物质上的给予，似乎精神上的供养才是衡量老人生活状态好否的标准。老年生活不止在于物理条件，空间环境的好坏，更在意心理疏导和情感慰藉。人老去，但情感的需求并不会因此减少，欲望、亲密、思念、愤怒、忧愁、悲伤等等七情六欲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为孤身在养老院而加倍膨胀。

【1】近乎窘迫的敬老院

大学的时候曾跟着公益组织去过偏远地区的养老院做社会调研，或许将其称之为敬老院更为合适。因为相较于养老院，敬老院更有一种“窘迫的公益意味”，换而言之就是有些“不太入流”，“有些低档”。

我们去的敬老院在贵州郊区，一水儿的盘山公路，绕了都说不清好几个圈之后才看到一幢贴着白瓷砖、带着一个大院子的房子，像极了淘汰下来的那种上个世纪八、九十年的单位宿舍大院。

老旧的大院加上出了敬老院就是“山路十八弯”的高速路，意味着基础设施都跟不上趟、很多东西都没法及时更新购置。没有太多打发时间的器械设备，还能动弹、还愿意动弹的老人们就坐在院子的石桌旁聊天、晒太阳、打扑克。

根据老人的年龄和自理能力，整个敬老院被划分成了四个区域。我们从A区走到D区，看到有个别的老人在自己屋子里练字、听收音机，甚至练乐器（二胡）的；也有老人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床上或者坐在窗边，可能是在发呆也可能是在思念着亲人。

直到走到最后的D区，这里是难得的一个老人一个房间，只是他们没有坐也没有三两地串门聊天。我们从门上透明的区域看进去，他们或者大多都躺在床上沉沉睡着，或者坐在轮椅上由护工陪着剪指甲、绕毛线、梳头，像是回到了刚出生的婴儿时代，对这个世界满是陌生。是的，最后的D区住着的大多都是没有自理能力、或者已经瘫痪了的老人们。

他们像是回到了人类最开始也是最终的混沌状态。

【2】一个人按着时间表吃饭、散步、学习、练字……

如此反复近十年，连思念都怕变成给儿女的负担

我注意到那个姓章的大爷时，他正背着手绕着院子里围出的三个不大花坛一圈接一圈地走步。他走路时，右脚因为比左脚无力而提得要高一些，提起来跟着左脚迈下去，每一步都走得明明摇晃一下却还能稳住，整个人佝偻着背，却显得耐心极好。

我看得纳闷时，敬老院徐主任凑到我身边跟我说，“一个倔脾气的老头”。

章大爷以前是老师，三十多岁的时候出了车祸，为了护车上的两个小姑娘被对面驶过来装满钢筋的大货车撞个正着。钢筋直穿大脑而过，送到医院昏迷了半年多，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以后，右脑负责的神经都出现了问题。右眼看人半睁，右腿迈步无力，如今年纪大了以后，配上一头地中海白发，像是盛满了岁月无情碾过时的痕迹。

他从本来可以调到市里教育部的优秀老师被安排到后勤做起了宿管的活儿。熬到退休年纪后，为了不给已经在北京安家落户的女儿造成负担，自己一个人搬进了这家敬老院。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吃过早餐后刚过七点，他会自己在敬老院里来回踱步走上一个小时，然后回房去看书或者练字。中午吃过午饭后又是院子里的半小时散步，散步消食后回到房间睡觉。不论睡得着还是睡不着他都会闭上眼睛躺上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是雷打不动的练二胡时间。章大爷会拉一些比较老的曲子，比如苏武牧羊、比如敖包相会……这些曲子和他晚饭散完步拿旧手机放的歌几乎都一样。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他的旧手机是女婿买的小米，手机旁边放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怎么打微信电话，怎么调节手机音量怎么下载歌曲……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问我懂不懂怎么“截屏”，当然他说的不是截屏，而是“按一下就能把手机的画面存下来”。

我教他操作，要好几遍。第一遍是看我操作，第二遍才听我说，第三遍我边说他边记，第四遍是他按着笔记自己操作，末了还要背一遍操作笔记。

怕我不耐烦，他说，“我怕你走了之后没人教我，我多记几遍，你别嫌烦。”我一下子就泪崩，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想起自己有一年给父母打电话要某个亲戚电话，他们不会一边通话一边查看通讯录，只能挂了电话去找，找到以后抄下来再发给我。而我则埋怨他们不会截图、连最简单的复制粘贴都不会。

他们不会，因为没人教，因为害怕被埋怨，害怕被像个小孩一样指责。

徐主任告诉我说，章大伯的女儿女婿是想接他到北京一起生活的，他不愿意。他觉得自己一瘸一拐在北京那种楼房里上上下下不方便，觉得自己和忙得早出晚归的女儿女婿还有三岁的小外孙一起住不方便，觉得自己如果哪天真的不行了连死都不能死在故乡也不方便。于是，他按照自己规定的时间表严苛地、一分不差地生活着，让自己每天都有事可做，让自己永远饭后散步能够一直动弹下去……

【3】喜欢一个人就像心里开出一朵花

开在青春还是暮年时都没有关系

在我们待在敬老院的几天里，总有一个老奶奶会来找章大爷，有时候是拿着毛线织的鞋子来问他织什么花样好看一点，有时候两人拿个手机坐在一起研究自己发现什么新功能，有一天晚上还能听到他们俩在哼歌，一首很老很老的曲子，“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我八卦又好奇地去问主任俩人是什么情况，主任跟我说这叫“谈恋爱”，看到我瞪大眼睛望他，他好笑：“难道七老八十的人不能谈恋爱？”当然不是！不是不能谈恋爱，他俩也不是七老八十。

自从发现这一点以后，我就观察到了好几对有这个苗头的老头老太太。比如，有老太太会去帮老头整理东西，把床单理得平平整整、把衣服堆得整整齐齐。明明这些都是护工们要做的事，当由一位女性老人去帮另外一位男性老人贴心周到地整理时，好像就被赋予了侵入他私人领域的权利。

他们的恋爱好像与性无关，只是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是精神慰藉与支撑。

【4】性、爱、欲望与亲密需求，从不会因年龄的增长而消失

在有人追求精神慰藉的同时，同样也有人寻求通过亲密接触带来的心理满足。傍晚七八点的院子里，除了散步的章大爷帮、围着石桌打牌唠嗑的闲人帮以外，还会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会搂在一起跟着小喇叭的音响跳舞。

有的跳交谊舞慢四，讲究的是一个手上脚下动作的搭配，旋转转圈姿势还挺优美；有的则跳的是更亲密一些的贴面舞，可以搂抱在一起，上半身紧紧相依，脚步跟着小幅度晃动。而后者的舞蹈多出现在暗些的地方和晚些的时间。甚至出现在男性老人和年轻些的女性护工之间。

对死亡的畏惧、对欲望的追逐、对孤独的抗拒……放大了老人内心的空虚，也增大了他们的“胆气”。

会有老人对陪护的护工说，“我可以出钱摸摸你吗？”“你可以陪我吗？”……陪什么呢？陪着他跳舞？陪着他吃饭，抑或是陪着他度过孤独？他们之间或许不会发生实质上的性关系，但是当干瘦如枯木的手抚上柔软仍有弹性的肌肤上时，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性的释放”？

敬老院里有一个老头子特别爱跳舞，年轻的时候在西南这一带跑长途货车，主要是四川、广西、云南几个省份。后来存了点钱之后就特别爱去地下舞厅跳舞，进了敬老院也不消停，嚷着要让新来的一个食堂阿姨和他跳舞。

食堂阿姨不会跳，其他人不愿和他跳，因为他嘴上总是带着下流话。后来才有了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和他一起跳，两人成了舞搭子，老头流里流气的话反而还少了不少。

主任对这些事情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是不愿横生枝节，二是“人家你情我愿的我何必棒打鸳鸯。更何况，都是苦命人。”

是的，在年龄流失之上，在欲望迎面之时，他们也是人。

【5】阿尔兹海默症

被困在时间里的父母临死也走不到儿女的面前

敬老院D区的有些房间会有比较特殊的设置：窗户会有高于常规的护栏，房间里没有镜子……而这些房间通常住着的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房间不能有镜子，因为他们会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打对闹；房间的窗户要有高护栏，不然他们会翻窗子摔出去……一切普通常见的物品都会在他们手里变成危险的武器。

敬老院之前有一位老太太，犯病后就被家里送到了敬老院由专门的护工看护。而一年之内，她逼走了七位护工。最开始是每夜没睡觉，大喊大叫、手舞足蹈，然后开始说护工偷她的钱，每一任护工都被这么说过。

等到主任来“主持公道”时，她又改口说是自己记错了没有这回事。接着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非得要护工守着，等到人精神快支撑不住时一个“激灵”就能自己把自己给惊醒。

到了后期，老太太已经完全忘了一切，忘了儿女也忘了自己，忘了天冷应该加衣，忘了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她大小便失禁，又不肯穿成人纸尿裤，护工永远有洗不完的床单被罩和衣物。

直到最后有一天，她嚷嚷着要见她的女儿囡囡，等囡囡带着小囡囡赶来时，老太太又马上撒泼哭喊着叫她出去，这不是她的囡囡。

不知道她的记忆里这个女儿扮演了什么角色，可至死，她都被困在了时间里，没有等到记忆里的囡囡。

结语

央视频道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公益广告：空巢老人包了饺子等着儿子回家吃，等到的永远都是“忙”的答复和电话占线。老人年纪越发地大了以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在和儿子一起参加饭局时看见了桌上的饺子，他下意识地就将饺子拿起揣进衣兜，嘴里还念念着“我儿子……喜欢吃”。

这个广告播出时，我爸跟我说，“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样。”后来我长大，父亲变老，他记性变差时总会提起那个“揣饺子的老头儿”。我不敢接话，也不愿接这个话。天底下的儿女大抵总是都抵触这样心酸的假设。

中国在2000年就已经进入了老龄化社会。我们理智地知道这个事实，可情感上我们却真的难以感同身受。那年在敬老院的社会调研结束之后，我才仿佛真正触摸到了老年群体的孤独感：他们渴望着一切，与人交流、有人陪伴，渴望回家，渴望亲人与儿女……可是这些自我需求被压制，孤独感也就越发浓烈。

他们被送到养老院，便只能在这里建立新的人际联系，就像是回到了孩童时期刚进入的学校，在这个社会的故事才要重新开始。可无论是养老机构还是儿女家人，都下意识地忽视了他们的情感诉求和本质需要，社会干预着、规范着、又赡养着他们，却独独忘了最重要的心理抚慰部分：老年群体的性教育、心理健康、语言抚慰和家人定期的探望、查看、唠嗑同样重要。

参考资料：

1. 吴双宏：养老院老人孤独感与社会支持研究 ——以XX养老院为例，云南师范大学
2. 兰秀燕、肖惠敏、吴炜炜：养老机构老年人抑郁症状的心理-社会干预效果的系统评价，解放军护理杂志. 2016,33(12)
3. 胡雅、刘丽华、付藏媚等：孤独感对养老机构老年人生活质量的影响:抑郁与衰弱的链式中介作用，现代预防医学. 2020,47(15)
4. 王一帆：养老院护老关系的移情设计研究
5. 张群芳、陈亮、冀慧方：100名养老院老人情感陪护的干预观察，上海医药. 2014,3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