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年代文里的吃瓜群众

知名文化人谭伯牛向来以研究湘军史而闻名，但他最近来成都，谈起的却是刚出版的新书《应解人间不自由》，一本民国名人的轶事集——或是八卦史。

在限于时代条件、并没有多少书籍可阅读的青少年时期，谭伯牛对民国人物的了解，曾经跟绝大多数人一样趋于表面化：金岳霖为林徽因终身不娶、胡适劝沈从文嫁张兆和功不可没……几年前因为做一档音频节目，选定民国人物为主题，再仔细一探究，原来每个名人都不简单。

这本书，即是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留给后世的谈资。红星新闻对话谭伯牛，让我们从“吃瓜”的角度去看看那个年代的名人。

名门闺秀、人淡如菊、民国美女，向来是林徽因给人的印象。虽然最终是梁思成抱得美人归，但毕竟挡不住徐志摩为她神魂颠倒、金岳霖为她情深一往。

比如汪曾祺的名篇《金岳霖先生》就写，“五十年代后期，他突然把老朋友都请到一起吃饭，也没讲什么理由，饭吃到一半，他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多少多少岁冥诞，要和大家一起纪念。在座的一些人看看这位终身不娶的老先生，偷偷地掉了眼泪。而此时梁思成已经再娶了。”

寥寥数语之下谁深情谁薄情，对比得简直没法再明显。但金岳霖终身不娶，却并非是众多痴情读者想象的那样为了林徽因。无论是跟林徽因一起在美留学、还是回国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时，金岳霖都一直跟美国女友丽莲·泰勒（Lillian Taylor）保持长期的同居关系——只同居不结婚，那即便生了一个女儿，也总不能算娶过。

成人左起：金岳霖、梁思成、丽莲·泰勒和林徽因

何况金岳霖也没有什么机会。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本来就跟梁思成的父亲梁启超是密友，两家世交门当户对，缔结婚姻水到渠成。1925年林长民去世后，林徽因留美的一切费用都是梁家买单，毕竟是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的儿媳。一边只是算谈得来的金岳霖，一边是梁启超和梁思成，林徽因无论于情于理于利于害都没什么理由选择金岳霖。

金岳霖不仅只是林徽因的N个追求者之一，还未必是最接近的。徐志摩有一天接到林徽因的电报，大意是：“我现在独处国外，生活苦闷，希望你能发一封电报，写一封信，来好好地安慰一下。”

佳人软语相求，诗人当然全力以赴。徐志摩拿着情意深致文采斐然的杰作去电报局，却被八卦的电报员告知：你只能排第五，在你前面发给这位林女士的电报已有四封。

徐志摩一看名字，竟然全是熟人，都是留美的中国同学。他当即找了其中之一的张歆海对质，两人拿出女神电报面面相觑；求真务实的两人又去找了另外几人，于是就得到了五封一模一样的求安慰电报。

林徽因和徐志摩迎接泰戈尔访华

关于这事，徐志摩于1926年6月3日发表在《城报》副刊上的诗《拿回吧，劳驾，先生》可以为证：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

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

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

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

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

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颜色，

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

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

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

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该多少钱，

但他看了看电文，又看我一眼，

迟疑的说：“先生，您没重打吧？

方才半点钟前，有一位年轻先生也来发电，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

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

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

“嗯！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除此之外，旁证还有陆小曼记载张歆海质问她“电报的事怎么人人都知道了”的日记，以及徐志摩的相关传记。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即便属实于林徽因声名也无伤大雅，反正又不关系大节。

四十多年后，古龙开始写《楚留香》，一开篇就是美女秋灵素向过去的多个追求者群发同一封深情款款的信，不知道有没有借鉴真人真事。

总之如果对一个人的细节了解得越多，这个人的形象气质当然也就越饱满越真切，不再是停留在以往的一鳞半爪上。胡适劝张兆和接受沈从文人尽皆知，可是胡适后来觉得张兆和所言有理、反过来劝沈从文放弃，就基本无人知晓了。对人仅仅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就开始贴标签，其实不公平。

说到沈从文，一见钟情苦追比他小九岁的张兆和是事实、好不容易得偿所望也是事实。但结婚没多久沈从文就出轨女生高青子，也是事实。“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或者是写给张兆和的，《边城》后来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写给高青子的。因为沈从文的这段外遇，张兆和到老也没有原谅沈从文。

1935年时的沈从文张兆和，此时沈从文已出轨。

有外遇的又岂止沈从文一个，胡适是没有抛弃不识字的发妻江冬秀，但他也并没有闲着。美国女友有韦莲司，中国女友有曹诚英。尤其跟曹诚英烈火干柴一段之后，胡适觉得爱已过情已逝那就这样吧，可曹诚英却困在情网里出不来，一度差点就上了峨眉山削发为尼。

1925年11月同游南京鸡鸣寺的高梦旦、郑振铎、胡适和曹诚英（左起）。

怀孕的萧红被夫家抛弃在哈尔滨的道外东兴顺旅馆，欠下旅费餐费400多大洋被扣为人质，差点就要被卖去妓院抵债。《国际协报》接到萧红的求助信，半年前刚刚抛下老婆和两个女儿不管的编辑萧军挺身而出予以相救。

萧红与萧军

本来二萧在一起像是一段佳话，然而到上海后萧红发现萧军家暴且外遇——即便两人当时并无婚约，于是第一次离开上海去了东京。后来从东京回到上海，又遇到萧军外遇且家暴，萧红只能去北京以分手告终。

在谭伯牛看来，民国这些人处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时代：许多人出生的时候还是大清朝，成年后却是各种激进思潮纷至沓来的民国时期。如果再看得开阔一些，工业革命之后整个世界都在急速变革，相关留欧留美留日的经历，也让这一批精英的脑中充满了新思想新理念。无论男女，一生中接触到的异性都要比民国之前多上十倍百倍。在一切都在激烈动荡的时代，外遇并不显得特别骇人听闻。人性在特定时代下的特定表现，求全责备未免太过。

民国时八卦的劲爆程度，比之后世亦不遑多让。虽然没有后世互联网的传播效率，但报纸对于名人八卦无远弗届绝不放过的态度，使得吃瓜的群众们照样大呼过瘾。

比如1925年，22岁的胡也频和21岁的丁玲相爱了，在北京找了一个便宜的小房子同居下来。三年后赴日留学风潮兴起，丁玲也想去日本，胡也频就把在北大自修日语的、比他小不到一个月的冯雪峰介绍给丁玲当日语教师。

胡也频与丁玲

结果丁玲很快发现自己爱冯雪峰更多，但又不想离开胡也频，于是提出了三人同居的解决方案。舍不下丁玲的胡也频不情愿地同意了，三人在杭州共处一室，维持着表面上的谦让及和气。

终于胡也频忍受不了先破门而去，但之后又返回来跟丁玲大吵；尴尬且未必不觉得内疚的冯雪峰安抚两人情绪，然后选择了退出。

冯雪峰与丁玲

等这段三角恋终于暂告一段落时，吃瓜群众们也已从“活久见”“文人就是会玩敢玩”“伤风败俗无耻下流”的种种议论中抽身而出，冲刺向下一个八卦。当65岁的民国前总理熊希龄要娶37岁的毛彦文当第三任老婆时，一般八卦哪还有人关心。

有名人，就会有八卦。名人永远前赴后继，八卦也就一直层出不穷。但谭伯牛要提醒读者、或想传达的常识是：林徽因所以为林徽因、胡适所以为胡适，一切在历史上留名的人所以成为那个人，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这些八卦，他才成名成功，“而是因为他已经成为那样的人，我们才对他的八卦感兴趣。”

即便名人跟我们拥有共同的、人性的弱点。

启凌/文 编辑 程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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