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大方好看的盘子画

作者：蒲海燕

一

因为疫情还没有过去，假期只能宅在家里，补睡，喝茶，看书，码字，自有一番闲适和惬意，可这一切，时不时被对面和楼上的电锯声切碎。山背那一丘丘稻田便在这城市的喧嚣里如一叶叶扁舟缓缓划进我的心湖。

这梯田以山背为龙头，与洞上、夜禾田、鹿洞、天星等20多个邻村的梯田连成一片，它们盘桓在雪峰山东麓，绵延近20公里，像一条巨大的长龙在崇山峻岭间翱翔。

在山背半山腰的星空云舍栖息，躺在窗前的床上，亦能见万亩梯田在云海里沐浴。

山背，不是山的背面，而是一个地名，湖南省溆浦县葛竹坪镇山背村，因3个独立的山包相连，酷似酒杯杯口，所以叫“三杯”，因为地处邵阳隆回虎形山的背面，后来慢慢演化成谐音“山背”。

梯田随山势起伏，依沟壑蜿蜒，扶摇直上1300余级，插入云霄，因此被人们称做“云上梯田”。

一年四季，山背梯田风姿迥异。

每到小雨润如酥的春天，田里都盈满了水。无雾的时候，那一望无际的梯田便尽收眼底，每一丘田里的水都洁净透亮、清澈幽蓝，像蔚蓝的天融在了水中，又像一条用蓝宝石缝制的极大极大的舞裙静静地铺着。隔开和连接一丘丘田的，是一条条田埂，都芳草葳蕤，花花绿绿，金枝玉叶一般，却因下面夯有结实的土石筋骨，不仅严严实实围住了一汪汪充沛丰盈的水，还把亮光闪闪的蓝宝石裙缝纫成晶莹剔透的小船、弦月、弯镜……轻风吹拂时，平静的水面漾起微微的涟漪，如初恋少女含情脉脉的眸子。天麻麻亮，花瑶男人的脚步声、女人的笑声，还有牛“哞哞”的叫声，惊醒了酣睡在枝头上的鸟，它们争先恐后飞向天空，将灰黑的天幕绣出一朵朵花、一抹抹云、一片片霞，知晓平安无事后，又飞往枝头，啁啾呢喃，将旷野衬得越发静谧。雾不知从哪里溜过来，初如滴滴微雨或朵朵白梅，瞬间被风扯成无数根白线银丝，再滚成大团大团的棉花，亦或大朵大朵的雪莲，很快就连成茫茫的云海。男人的牛鞭响起来了，伴着“啪——啪——”的响声，牛的长哞声又响起，“转——转——”，听得几声威武雄健的吆喝，人、牛和犁铧的趟水声有节奏地响起，并不刺耳，悦耳、和顺。一切声响都被雾霭流岚加工成音符，合凑成世间最美的交响，它的曲名叫天籁。

夏天的山背是整个雪峰山最翠绿的一匹绸缎，一块块梯田就是镶嵌在绿绸上的层层叠叠的翡翠。一棵秆禾苗挺立着，修长秀美，像那着一身绿裙的花瑶姑娘，婷婷玉立，被习习的风吹成舞女，长袖飘摇，低眉颔首，迎着山间的来客；旁边田里种着的豆秆和玉米秆不甘落后，也舞着长袖比着活力与生气；那边田里的南瓜比不了高度，使出浑身解数爬向四周，把一块又一块土地铺成一片又一片海，绿浪滔滔，不比禾浪逊色；青蛙被浪涛掀怒了，“哇哇哇”的大声抗议；鱼被青蛙的叫声震慌了，在水里跳跃，发出“泼刺泼刺”的声响；这可把白鹭高兴了，它们一声不吭地从高空中俯冲下去，细长的尖嘴迅速准确地钳住鱼儿，只“啊呜”一声，就把鱼儿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又箭一般飞向空中，落成高树上的一朵朵白玉兰。风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吹过来，禾舞起来，树摇起来，叶子晃起来，万顷碧波朝着我奔涌过来，撩拨起我的长发和衣裙，虽然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却被大风拉扯成一个舞者，先前的热浪早已退却，凉，从额头传遍全身；香，从鼻孔漫向全身，索性闭了眼，听山风呼啸，闻浪涛滚滚，觉得自己也融成了万亩绿浪里的一滴水，待风骤停，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热爱山背梯田的一个游客粉丝。

最喜欢在秋天上山背看梯田。四周的崇山峻岭依旧郁郁葱葱，而梯田已脱去一身碧绿，换上了一身金黄，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金毯，不，它是一张巨大的婚床，金光闪闪，富丽堂皇。一束束稻穗颗粒饱满、肥硕芳香，都整整齐齐地立在梯田里，如一个个怀了身孕的新娘，低头，害羞，浅笑。与一束束金光灿烂的稻穗相比，花瑶的女人更加流光溢彩，绚烂美丽，爽朗大方。每个人头顶一个红黄相间的花帽，像色彩绚丽的盘子，像丰盈饱满的向日葵，像倒挂着的小斗笠，像火辣辣的金太阳；她们颈后的帽檐都拖着细长五彩的流苏，直达腰间，随着腰肢的轻挪扭动翩翩起舞；上衣朴素，或蓝或白；下裙典雅，黑底白花；腰间还围了一条宽带子，红底镶金，绚丽无比。她们有的弓着腰割稻子，有的双手扬起稻穗打向扮桶，有的肩挑着一箩箩谷子行在田坎上、公路上和家门前。远远看去，像一朵朵花，一只只蝶，一片片霞。都是割稻打谷挑粮，花瑶男人却全赤着上身裸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肌肤，隆起的一块块肌肉上渗着闪闪发亮的油脂。他们一个个强悍阳刚，舞成大山里一帧帧壮美的剪影。蜻蜓、蝴蝶、蜜蜂、螳螂、青蛙等也不甘示弱，或飞在稻穗上，或立在枝头上，或躲在菜叶下，或藏在瓜蓬里，纵情地跳，放肆地唱，轻轻地吟。还有菜畦里的红辣椒、篱笆上的喇叭花、晒竿上的黄玉米，都以它们最亮丽的色彩强烈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球。于是，无论是花瑶村民还是远来的客人，无论是昆虫还是植物，一切，都醉在秋天的芬芳里，把山背装扮成世界上最绚丽最生动最芬芳的画屏。

最后一次到山背看梯田是在冬天。雪后初晴，我站在花瑶人漆得金灿灿的木楼上眺望，巍巍雪峰山，彻底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雪，从山巅直泻下来，瀑布一般，晶莹剔透，一尘不染。那无边无际的梯田，便成了一床由无数碎花银子编织成的缎袍。

无雾时，它是一幅一目了然的山水画，苍茫辽阔，高远雄浑，让人滋生“千山鸟飞绝，万田人踪灭”的慨叹；细看，每一级梯田的田坎侧面，只有少许的雪，因此不能彻底遮盖那一道道墨黑的土坎，那田与田之间，便有了一条条弧线，这些曲线蜿蜒起伏，洒脱流畅，行如流水，婀娜多姿，像一只只鸟翼的边缘，像花瑶女人挑花的一根根丝线，像山水派画家轻轻勾出的一道道墨痕。于是，那一丘连着一丘，一排接着一排，一山傍着一山，一坡靠着一坡，一级衔着一级，依山势而建的山背梯田，无论是在晨曦里还是在夕阳中，都成了一只只银鸟，都眼盯着山顶，身体稍稍朝上倾斜，如众鸟展翅，如万鸟奔天。

起雾时，云、雾一丝一丝地从山脚的梯田徐徐升起，炊烟一般袅娜多姿。眨眼的工夫，便白浪一般，一阵接着一阵朝着半山腰涌过来，很快，就如一条巨大的白龙将梯田吞在了肚里，在天地之间盘桓徜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把眼睛眯成一条丝，将余光瞟往前方和上方，哪里还有梯田和白龙？整个山背已完全是雾气升腾云海茫茫，天地一色雪白，看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如果不触摸木楼的栏干，不脚蹬走廊的木板，不回眸望身后屋子里的木床、衣柜、沙发，真疑心自己已羽化成仙在踩云追雾，翱翔天宇。

最神奇美妙的，是有歌从云里飘起来：

一月惊蛰春分红，二月桃花满山红。

二月桃花山山有，桃花好比映山红。

十八妹，好呷哟，身段窈窕脸蛋红。

十八哥哥好呷哟，黄脸不比映山红。

田间忙活干得欢，稻肥豆香日子红。

十八哥，好呷哟，梯田唱歌震天空。

歌声悠悠甜美，如夏日山泉浸润了全身。不由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寻找声源，却只见云海深深，哪里能觅到唱歌人。

二

山为田之骨，田为山之灵，水为田之脉。

水，是梯田的生命之源。

到山背看梯田的人都会问同一个问题：水往低处流，而山背的梯田是从海拔300米的地方逐级升高到近2000米的高山，山背的梯田最早修于秦，那时还没有水泵，梯田之水，从何处来呢?

花瑶人总是回答：山背之水天上来，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的确，站在半山腰，哪怕站在接近山顶的公路上，也能看到水从更高的位置流下来。

山背的水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于是，我们看到的山背梯田，便坐在了云端；于是，无论我们走到山背的哪一个地方，都能听到水的歌唱。

山顶，有明泉奔流；山腰，有瀑布飞泻；山脚，有溪水静流。很多时候很多地方，行人只听到水的浅吟低唱，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影。但只要有耐心循着声音细细寻觅，就能够看到水从石头下渗出来，从树根下汩出来，从泉眼里冒出来，然后，汇成细流，飞成山涧，集成深潭，泻成瀑布，蓄成水库。整个雪峰山区域山高水长，四季泉流潺潺不绝，形成自流灌溉。

山背梯田的灌溉系统，充分体现了花瑶人利用自然的生存智慧，堪称中国稻作文化的活化石。山背梯田并非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类的巧夺天工，它是中国农耕文明积淀了千年的人文极品。

开垦这些梯田的，主要是花瑶人。因此，人们把山背梯田称做花瑶梯田。据证，花瑶是一支被我国民族史料遗忘了的瑶族分支，这支民族为何在这雪峰山深处开凿出如此恢宏雄伟的梯田呢？

得从花瑶的先祖们说起。

花瑶是瑶族的一个分支，因其女人服饰的艳丽而得名。据说，他们的先祖是黄帝时代的“九黎”，主要活动在黄河下游及江淮之间，他们在与黄河上游的黄帝部落联盟的大战中大败，“战神”首领蚩尤被杀，但整个部落的实力没有被削弱，后逐渐发展为强大的“三苗”，在魏晋南北朝中国南北民族的大迁徙大融合时期，部落势力扩张到江汉、江淮流域等诸多地区。唐朝的少数民族政策比较宽松和开明，唐太宗认为“四夷可使如一家”，这个时期开始有了“莫徭”的说法，“莫徭”即免征徭役的意思。这时期的瑶族部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和繁荣时期。宋代的瑶族受到极大打击，开始从湖南北部、江淮地区和江西退却，后返迁湖南后又大规模向南迁徙，元朝的民族歧视政策激起了瑶族人民的反抗，在一次次血腥的镇压中，瑶族人被迫迁进人烟稀少的高山丛林。明朝的一部分花瑶先民向东到达湖南洪江，一部分到达溆浦龙潭。据花瑶姓氏族谱记载，因遭受封建统治阶级的压迫和杀戮，花瑶人又逃离龙潭，逃往雪峰山北麓的山背、雁鹅界、水洞坪、金竹坪、麻塘山、杉木坪、白水洞、岩儿塘等地，开始刨石垒墙，伐木建屋，彻灶安家。

因为山高林密，封建王朝鞭长莫及，花瑶人得以休养生息，在此蛮荒之地定居下来，采药狩猎，垦荒开田。

雪峰山的山体多为泥夹石地貌，石缝多，泥土松，难蓄水。

辟山造田，谈何容易？

但他们却拿起了铁橇、锄头，挑起了箕畚、箩筐，撬石头，移巨岩，挑泥土，填沟壑，筑田坎。

手，擦出了血泡；肩，磨破了皮；脚，僵成了木条……

这一切，比起他们长期遭受的驱逐和杀戮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比起花瑶女人用性命捍卫她们美艳绚丽的服饰又算得了什么？

多灾多难的花瑶男人和女人早已在中国的历史长河里淬火成钢，更何况，他们正在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开创一片安宁、和平、饱暖、温馨、自由的乐土，他们能够停止住正在建设美好愿景的手脚吗？

不！

他们用汗水、热血甚至生命跟大自然、也跟自己的耐力极限对抗，终于在雪峰山的山脊上开出了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和气势磅礴的梯田。

每当水瘦山寒的时节，回望这山背梯田，梯级分明，田埂棱角清晰。它，像由一根根骨头堆成的一座山；它，像一座盘旋陡立的天梯；它，更像一部刻录着中国千年农耕文明累累硕果的立体史书。

三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故乡见到过诸如此类的梯田，只不过那梯田的规模和气势稍稍逊色，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它们叫做梯田。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整天在田里忙碌的父亲已躺成田坎坡上的一堆青冢，但关于梯田的记忆时常飘入我的脑海：天空湛蓝，云朵雪白，那绿田一丘连着一丘，像一层层碧浪涌向云端；一只只白鹭在田的上空盘旋，翱翔成一架架银色的飞机；父亲在田里干活，忙成一只疲倦的蝴蝶，我在田坎上采花，舞成一只欢快的小蜜蜂……

故乡的那些梯田曾经给我的童年带来无比的快乐。可是，不到十岁我就离开了那些梯田到城里求学，然后考上了山外的一所师范学校，洗净沾满泥土的手脚，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飞落于城市的某一个角落，生根、发芽。为了能够将自己长成一棵树，为了让这棵树开满繁花并结出硕果，我刻意疏远了那曾经哺育了我的故乡、土地和梯田，它们，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它们，只成了我工作之余和茶余饭闲时偶尔的怀念，就像被风突然刮起的蒲公英飞絮，飘如羽，轻如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除了我，越来越多的山里人逃离乡村，涌入城市。而城市，却正如布罗茨基诗里所说的那样：

　　　　　我们穿行的城市里

已经没有空间的秘密

土地已经远遁

潜行到更远的深处

我们昆虫一样蚁行着

望不到地平线　

每当被刺鼻难闻的烟尘塞得难以呼吸，每当被宛如长蛇的车阵堵得心烦意乱，每当被螺旋升降机的轰鸣闹得头昏脑胀，每当被钢筋水泥围成一只只看不到蓝天白云的甲虫……

每当这些时候，生活于城市的人们开始回忆那曾经哺育了自己的乡村大地，方想起那些高山上的田野、菜畦和屋舍。

这些温柔遍布的地方，才是我们生命的温床。而它们，曾经被我们遗弃，成为我们诗意的远方。

而山背的花瑶人，有的走出了大山，更多的坚守于大地。在与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瑶挑花的省级传承人奉兰香闲聊时得知，山背曾经是全国最罕见和最严重的雷击村，也是远近闻名的国家级贫困村。可是勤劳坚韧的花瑶人不仅在这里修建了防雷工程，还凭其独特的民俗风情和迷人的梯田生态美景在家门口做起了旅游事业：溆浦本土企业家陈黎明在梯田的顶端筑起了素雅别致的商旅酒店，命名“星空云舍”，在他的引领下，山背人在梯田周围修建了十多个颇具民族特色的旅游客栈，引来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在此观田、赏景和洗心。

于是，山背，不仅由“闻雷色变”的雷击村变成了平安村，还成功脱掉了贫困村的帽子。

山背的绿水青山变成了金山银山，花瑶人的日子过得如挑花般绚丽红火。

花瑶人不仅用他们的双手把梯田和瑶山打造成滋养自己的福地，还将之泼墨为一幅幅春夏秋冬的写意山水，使之成为城里人向往皈依的诗意田园，而他们，则活成了诗中最自由绚丽的意象。

安坐于星空云舍阳台的木椅上，大山古老又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泥土和稻谷的气息，夹着草木和野花的芬芳，和着蝴蝶和蜜蜂的体香，一股股香味沁入鼻孔，直抵心脾。刚脚踏万亩稻田，头顶碧天白云，眨眼间，云，一丝一丝地从田间升起，如一条条素雅光洁的丝绸，缓缓朝上飘来。瞬间，便云海茫茫，恍若仙境了。

不经意间，脑海里浮现出山背梯田白雪皑皑的壮观景象。这就是今年北京冬奥会闭幕式的开片节目推出的最具中国特色的几幕雪景图。

苍茫雪峰山，花瑶点翠田。

冰飞雪舞，蕴含东方之美。

当我情不自禁地吟出雪景图下方的白色文字时，有声音穿云透雾而来，洋洋盈耳，或锵铿有力，或清脆如滴，这锵金鸣玉，便是花瑶男人与女人的歌声。

寻声而望，已云消雾散，只见梯田，不见人影。

云，又从山脚卷上来，越卷越快，越卷越宽，很快就席卷了山腰的万千梯田，山巅上的梯田便飘在了云端，如一艘巨大的银色飞船，在无边无际的云海里翱翔！

作者简介

蒲海燕，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第一期湖南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系列散文集《雪峰山密码》获2020年中国作协重点扶持，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散文百家》征文奖、“潇湘杯”全国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全国女作家征文二等奖等多个奖项。

出版长篇小说《高考来了》《点墨芳华》和散文集《拈指繁华》；在《民族文学》《文艺报》《创作与评论》《散文百家》《文学界》《湖南日报》《长沙晚报》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出版发表作品8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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