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可怕伏笔

上一篇文章当中，讲到贾府覆亡的三层偶然原因：外部环境、战术失误、子弟凋敝。如果贾府并未面对这样恶劣动荡的外部环境、进行的战术选择也都正确，而贾珠这样的青年英才也没有英年早逝，甚至还如贾兰后文一样，要蟾宫折桂，难道贾府就能永远存续辉煌，像凤姐希冀的一样永保无虞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秦可卿说得很有道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样一种世界普遍存在的规律，怎么可能因几个偶然因素就为之改变呢？历史的周期律，是不可能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的。

贾家的覆灭，最根本的原因，恰恰是贾家存在的时间太久。然而，这却是贾府延续富贵的必然结果。因此可以说，贾府从一开始发家，便已写好结局，这趟死亡旅途上的各种偶然因素，不过是提早或延缓了它的毁灭罢了。

一个世家大族，在运行一段时间以后，自然就会出现种种必然的弊病，使得这百年望族从根源上自杀自灭，终致倾颓。这样的覆灭，药石罔效，无法可想，并且不光是贾府，任何的家族和朝代，都避免不了这样的演替——这才是红楼梦真正的大悲剧之处。

贾府作为百年望族，其内部的官僚体系僵化已久，发展壮大，内部盘根错节，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毒瘤”。这些奴仆的亲缘关系复杂，各方势力都挖空心思想要谋取私利，而贾府本身作为奴仆赖以生存的基础，它的荣耀安宁却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官僚体系的僵化必然带来阶级固化的加重，和严重的派系斗争，乃至使得有体面的仆人形成派系的头领，无法控制。

佳蕙等小丫头就表示，宝玉遭受魔魇康复后的论功欣赏不公平：“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贾府上千的奴仆，显然绝大多数是最低等的，要想如袭人等人一样靠自己的努力爬上高位，谈何容易？

袭人作为一等大丫头，业务能力一等一的好，尚且要抓住机会向王夫人表忠心以求自保，其他低级的小丫头就更难出头了。如此一来，贾府底层的奴仆也就不可能把心思放在伺候主子上，例如坠儿就想出歪门路要偷平儿的金镯子、怡红院摆寿宴时婆子们偷着喝主子的酒、秋纹这样的上位可能性低一点的大丫头也失去尊严当上太太的舔狗。

更多的人选择站队加入派系以求发展和自保。司棋与柳家的闹出的小厨房风波当中，便涉及荣府大房二房的争斗，司棋、秦显家的等等的大房势力，受到柳家的等二房势力的挤兑，便要奋力反击，先借小厨房不肯给她蒸鸡蛋为由大闹发泄，再勾结林之孝家的意图陷害柳家的取而代之，争夺小厨房这个肥差。其间官官相护，钻营私利者不计其数。

这场风波当中，没有一个人考虑到阖家的安宁，而是只顾自己得利，大房的人不惜摔砸小厨房的菜蔬，又制造玫瑰露和茯苓霜的冤假错案；受害者柳家的却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为了女儿能占到怡红院的便宜，多次徇私讨好晴雯、芳官等人，最终利益不平衡才酿出此祸。只可怜柳五儿这个柔弱的女孩，受了一夜的冤屈以后竟然一病而亡，令人扼腕。

而由此而来的寡头势力就更加成为贾府的心腹大患。例如，林之孝家的便在小厨房争斗当中成为最大赢家。她亲自制造的冤假错案，却没有被追究，还昧下了秦显家的送她的厚礼。林之孝家的势力显然随着小说的进程在不断扩张。在小说二十多回时，她还是“天聋地哑”的形象，可到了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时便已经飘了，到怡红院查夜时已经开始教训宝玉了。

更典型的例子是赖大家。小说没有详细描写赖家如何发家致富，但详细描述了他们家的富贵景象。作为贾家的奴仆，赖家却已经盖出一个面积达到大观园一半的园子，赖嬷嬷作为赖家的老祖宗，俨然是个老封君，而赖家的孙子赖尚荣甚至获得自由身，捐了个地方官来做。

而羊毛出在羊身上，以赖家为首的老仆之所以能成为贾母所言的“财主”，他们的家财只可能来自贾家。这些仗着几辈子体面和复杂的联姻亲缘关系为己谋私的寡头势力，犹如附骨之疽一般，令贾家的财务不堪重负。最终，贾府的内囊逐渐耗尽，而仆人却都枝繁叶茂，家道殷实。

到最后，家仆的弊病越来越严重地影响到贾府的日常运行，最后仆人夜夜聚赌，却连探春这个主子小姐都不敢下手管了，只能找机会将事情告诉贾母这个最高领导，以图肃清弊病。此外，贾府的账房也成为了乌烟瘴气之所在，前期贾琏和林之孝家的想安抚鲍二媳妇的家人，随随便便将二百两银子用流年账的添补开销贪污掉了；后期探春想要兴利除弊用大观园赚钱之时也提到不希望账房来给这些银子“剥一层皮”，而知道其中利害的宝钗宁愿把这些钱散与众人也不愿直接动账房的利益蛋糕。

这些看似家长里短的事情，无一不令人观之心惊。更兼曹公笔笔不空，各处都有伏笔引线，使得读者读之宛如置身于一个巍巍欲倒，四面漏风的房舍当中，其绝望与无力之感渗入心肺。

如果说奴仆的盘根错节与官僚体系的僵化是逐渐蚕食了贾府的血肉，那么主子的昏庸与刚愎自用便是腐蚀了贾府的骨骼。子弟凋敝这一点，我已经在前文探讨过，这也确实是贾府江河日下的一个根本原因。但前文未加探讨的问题却是，府中的子弟为何一代不如一代？

其实答案与上文相同：之所以贾府会子弟凋敝，仍然是因为贾府存在的时间太久。

贾府富贵已久，焦大这样的老仆人立下的功业也早已经被府中的新主子所遗忘。既然大家都已经不记得当初先祖如何拼命挣下了这份家业，又怎么可能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富贵？因此宝玉这样的孙辈当中的翘楚，都会说出“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的”这样的话，可知贾府的主子不知饥馑。

此外，富贵的时间长了以后，贾府的主子们便脱离群众更远，既然脱离了群众，便更容易被有心之人蒙骗。前文有述的乌进孝送年货的情节，虽然有可能印证了贾府的田庄不太平，但明显也有夸张的成分。若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三月下雨直到八月，没有一连晴过五日，那不成了大型水灾了？

更有这“九月里碗大的雹子”，也显然是夸张手法，不然这雹子的直径少说10厘米，按球形体积和冰的密度算，一个雹子得有一斤多重，这岂止打伤成千上万的人和牲口这么简单？不说别的，乌进孝口中的这样的灾害，如果真的有这么大，恐怕至少是百年一遇的量级，京城邸报、百姓传言当中岂会没有？但贾珍虽知道乌进孝来打擂台，对于他说的话却未加怀疑地相信了，和认为茶叶蛋要三十两银子一个的道光皇帝有一拼。足见即使是有丰富打擂台经验的族长贾珍，在农事方面也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乌进孝们自然也就趁此机会大饱私囊。

第三，贾府富贵已久，便容易滋生狂傲的情绪，使得主子们蔑视道德，无视法律，最终难逃大祸。书中明写的几处违法行为包括但不限于薛蟠打死冯渊而未受法律制裁、贾政为了平息薛蟠的事将贾雨村徇私弄到金陵应天府做官、凤姐借贾琏的身份弄权铁槛寺致使两人丧命、贾琏国孝家孝期间偷娶尤二姐、贾赦为了几把扇子授意贾雨村谋害石呆子、贾政私自收取已经抄家的甄家的财物等等，自然没有明写出来的更是数不胜数。

并且，书中人物对于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都有共同的不加敬畏，视若无物的态度，似乎从来想不到这些把柄如果抓在皇上或者政敌手里会导致多么可怕的后果。毕竟王子犯法未必与庶民同罪，既然他们是贵族，是统治阶级，又怎么会意识到需要心存敬畏呢？

以上的原因，是很难由贾府的祖先或者贾府诸人的主观能动性改变的，因为它的根本成因恰恰就是贾府已经富贵太久。要想免于家族覆灭，必须要改变这些弊病，可是如果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些弊病，便只有颠覆家族一条路可以走。从这个角度来看，上一篇文章所述的的外部政治环境和自然环境的灾祸，只是令贾府矛盾外显的契机；贾府战术站边的决策错误，包括元春省亲的花团锦簇，不过是提前恶化了贾府的经济政治状况；而各个不务正业的主子，只是历史周期律的具象体现罢了。

贾府的覆灭，并非一两个具体的原因和力量就能完全杀灭，而是众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然而这些不同维度、不同深度的因素，其根源却正是在于家族富贵太久的必然结局。不论是贾府，还是贾府所假托的那个朝代，最终都逃不过历史周期律的制裁，前者难逃“富不过三代”的诅咒，后者也不会违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规律。正如作者所说，“古今将相在何方？黄土一堆草末了”，不过是都付笑谈中罢了。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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