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河里洗澡

38度的清水，在老人身体四周平缓流动。平躺在特制的浴缸里，老人微微有些紧张，但并不抗拒。一位助浴师小心地为老人涂上沐浴露，并轻轻搓洗。

搓洗完毕后，另外一名助浴师提来一桶温水，和老人确认过温度后，再缓缓倒入浴缸。助浴师们没有使用更为便捷的花洒，因为花洒“时冷时热，老人受不了”。

经过水流冲洗，老人的皮肤微微泛红，胳膊明显暖和起来。这位瘫痪卧床多年的老人，用力扯动着面部肌肉，颤巍巍地动了几下嘴唇。助浴师薛阿姨细心地贴过身，她认出来老人想告诉他们：“舒服”。

这样的场景，从事助浴师工作近一年半的薛阿姨的记忆里，已数不清有多少回。

依据联合国界定标准，中国已在2022年年初正式步入老龄社会。据全国老龄办预测，到2033年，中国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占总人口的1/4；2053年达到峰值4.87亿，占比超过总人口的1/3。

近年来，从上门助浴、助餐、到陪护老人看病就医，有人已关注到上门养老的商机。

【1】助浴师多服务高龄失能老人，有老人10年未曾洗澡

嗅觉上的刺激，是助浴师要过的第一道难关。

尿液混合着粪便，夹杂着新拆封成人纸尿裤的塑料味，是许多人提及的“老人味”。从事助浴师工作近1年半的薛阿姨说，最严重的一次，“得一直屏住呼吸，戴着口罩都不行。”

但在老人面前，助浴师们不会流露半点不适。他们微笑着为老人和家属讲解洗浴流程和注意事项。这是为失能老人正式洗浴前的常规流程。而真正的准备工作，在助浴师上门之前就已经开始。

上门助浴前，需先向家属详细了解老人的身体状况，包括是否患高血压，是否有褥疮，褥疮的个数及面积等。家属需提前将屋内室温调至舒适状态，并烧好开水。

和客户约好时间后，薛阿姨便带着团队里其他两名助浴师出发了。她今年53岁，在做助浴师之前，她在广东的医院看护老人近6年。回到西安老家后，她接触到助浴师这个行业，并成为公司内第一批助浴师。

面对这个新兴行业，薛阿姨也曾有犹豫。培训近2个月后，她才下决心留下来。

洗浴的时间一般严格控制在30分钟以内，这是综合老人清洁与身体健康的考量。但从助浴师上门到结束操作，整个洗浴过程大约需两个小时。其中，包括与家属沟通并签署免责协议、为老人做心理疏导、移动老人至浴缸内、洗浴、抹润肤露等。洗浴过程中，为了保护老人隐私，会用浴巾盖住隐私部分，并由同性助浴师清洗。

助浴过程/受访者供图

温度是关键。老人身体虚，室温或水温过低，会感冒着凉。而温度过高，又会加剧患心血管疾病老人的心脏负担。因此，即使有家属的配合，助浴师们也会随身携带暖风机，并在屋内悬挂温度计实时监测室温。

正式洗浴时，浴缸内也会放置温度计。根据团队摸索的经验，夏天水温一般控制在36度左右，冬天则一般控制在38度左右。由专业材质制成的浴缸能延长恒温时间，助浴师也会适时在缸内灌入热水。

而挪动老人，也是助浴师们格外小心的环节。老人骨质脆弱，如果助浴师团队没有配合好，或者脚底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应对意外的方法，就是规范培训，提高风险可控率。薛阿姨所在机构的助浴师们，在正式上岗前会经历10—20天的专业培训，也会亲自体验助浴过程，以确保消费者的舒适体验。在正式上岗时，会由老员工带领新员工进行操作。

由于市场上还没有统一的培训模式，培训的洗浴流程主要来自先前其他机构，并不断糅合自己团队的经验。“直到现在，洗浴的步骤也在不断优化和改进。”薛阿姨告诉九派新闻。

规范操作的另一个目的，也是为了确保助浴师能随机应变“不可控的意外”。

大小便失禁，就是助浴过程中常有的“意外”。部分失能老人大小便失禁会发生脱衣服时，有时也会发生在浴缸里，“洗到一半，发现下半身水变黄了。我们都知道咋回事，但是肯定不能让老人家察觉。”

薛阿姨团队使用专业的升降式浴缸，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难题而设计。一旦老人在缸内失禁，助浴师们便会将支架升起，以便及时更换清净的水源。

带支撑架的拼接式浴缸。受访者供图

薛阿姨所在的助浴机构——陕西慈恩德养老服务有限公司在招募时，更倾向有老人看护经验，年龄在40—50余岁的人。

该公司的创始人刘女士介绍，这份工作需要“踏实、沉稳”。他们曾经考虑过招年轻人，甚至是充满爱心与活力的00后，“但仅靠爱心就想做这份工作，是远远不够的。”

失能老人的家庭，有外人难以想象的难处。

刘女士服务过的老人中，有的10年没有洗过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西安周边的农村。老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但神志清醒。当她推开房门，看见地上、床上布满排泄物，一旁的角落里，还堆放着留有食物残渣的外卖盒。老人的头发因长年未清洗，已经纠结缠绕，只好用推子把他的头发剃净，“黑色的污垢黏在头皮上，可以直接卷起来。”

然而这份工作，让薛阿姨这样的助浴师们觉得“充满了意义”。每次助浴后，老人都感激不尽。有些老人洗澡洗到一半，直接哭了起来。还有些老人，会在洗浴后紧紧牵住助浴师的手不松开。

【2】大多数人仍陌生的新兴行业

92年的刘女士在两年前发现了上门助浴这个商机。此前，她从事旅游大巴租赁工作。受疫情影响，待业在家的她在社交网络关注到上门助浴服务后，便开始尝试转行。

截至目前，刘女士的慈恩德上门助浴机构，有6组团队，共18人。其中，每个团队配备3人，包括1名护理师，1男1女共计2名助浴师。助浴师主要负责实操，帮助老人洗澡。护理师的工更为复杂，“助理师需要具备一定沟通能力，因为在助浴过程中，会有很多时候需要沟通。”

“沟通”，是刘女士反复提到的词。起初，只有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才有助浴服务。国内的养老行业发展尚不成熟，消费者对上门助浴很好奇，但也有诸多不理解。

为了让消费者了解并接受“上门助浴”，他们花费不少心力。起初，刘女士在社交平台上找本地的大V博主推广，但对应消费者人群画像集中在20-30岁，完全偏离对应客群。后来，刘女士又去社区发放传单，“能拿到我们单子的都是有行动能力的活力老人。但我们服务的对象主要是长期卧床，处于失能状态的老人。”

据2016年发布的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结果显示，我国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大致4063万人，占老年人口18.3%。北京大学的一项最新研究表明，2030年我国失能老人将超过7700万。

失能老人状态被依次分为轻度、中度、重度三种程度。进入实际生活后，这种分类瞬间失去了生命力。“你很难给家属解释清楚什么是轻度、重度，对他们而言，老人只要失去行动力，都需要一家人操心。”

也因此，刘女士所在的助浴机构，仅按照洗浴类别提供服务。据九派新闻了解，市面上有一些机构还会按照老人失能程度轻重收费，价位在200-500元不等。

高昂的价格，是上门助浴始终离不开的话题。“很多家属不明白为什么洗一次澡要将近300元。”早期为了拓宽客群，刘女士曾把价格降低至200元。但这依然将部分老人拒之门外。据薛阿姨的观察，会寻求上门助浴服务的多为居住在城市的老人，农村老人少之又少。

随着养老事业的发展起步，已经开始有人注意到上门助浴项目的商机。刘女士向九派新闻介绍，约两年前她刚创办公司时，全国从事上门助浴这项业务的公司不超过5家。但近10个月，这一项服务“突然火了”，“光是联系我们，要上门来和我们学习技术的就有44家，覆盖8个省份。”

现在，薛阿姨的小团队每天要为4位老人洗澡。但就在1年前，这可能是她的团队一个月的出单量。

但上门助浴事业的兴盛，并未让从业者放松警惕。刘女士称她们目前不考虑做加盟，就是因为“这个行业多多少少有点风险，我们教的时候是标准的，但万一对方实操过程中出现意外，对我们来说会有不少影响”。

同时，刘女士创办的助浴公司，要求在洗浴过程中，至少有一位家属或监护人在场，并在洗浴前和家属签署免责协议，这份协议的具体内容，脱胎于日本助浴行业相关条款翻译，“结合国内成熟实践经验增添条款，和法务沟通之后成型。”

因为服务对象身体情况特殊，养老助浴行业面临着一定的风险。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介绍，目前养老助浴还没有专门的法律规制。如果在提供助浴服务的过程中发生了纠纷，依据《民法典》《消费者权益保障法》等相关条款规定，若养老助浴服务机构的工作人员，因执行工作任务对老人生命健康造成损害，机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而依相关法律，养老助浴行业还不能参考医疗界“告知后同意”的法则免责。这也意味着，助浴机构和家属签订的合同中，造成对方人身损害，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对方财产损失的免责条款可能无效。

【3】上门养老服务是商机，亦充满危机

除了上门助浴，助餐、助浴、助洁、助行到陪诊陪护、康养按摩，各项养老所需服务，已在国内初见雏形。

近日，上海某养老机构分享了旗下一位安徽芜湖女生的从业经历，上门养老的相关话题在社交平台随即引发热议。“96年的我，日本留学结束后回国做上门养老。在大阪读本科期间，当地很多6、70岁的老人依旧在工作岗位上，很多公司不做传统养老院，而是派护工上门为老人提供一对一服务，几乎涵盖老人养老的各个方面需求，生意很好，国内可以借鉴。”

该养老机构于2018年成立，起初以直营模式做了3年多，自去年7月开始做全国业务，至今旗下注册公司已逾100家。上门提供养老服务、拓宽全国各地养老市场，是该公司的业务核心。而在加盟模式下，公司收取加盟费，向合伙人提供投资建议、落地方案、拓客技巧，给各地招募的护工进行长期培训。

该公司员工康先生表示，这项生意对客户群体是选择性很强，没法做所有老人的生意。有的人只图便宜，这个毕竟是一对一上门，更高端一些。所以无非就是价格问题，这是很客观的。

“上海的老人有钱，生意好做，一线城市老人的退休金都不少；其他地方是子女肯花钱，也行。整体来看，全国各地的合伙人，我总结出来的就是‘大城市好做、小城市能做’。”康先生补充道。

对于入行的收益问题，康先生回应称，大部分的合伙人就是3个月4个月的时间，就是十几二十个老人会员，一个月就有一两万左右的纯利。他透露，有做得好的，有做得差的，但到目前为止，没有加盟后不做了的。

这本上门养老的“生意经”，在全国老龄化快速发展、老龄人口规模巨大的趋势下，着重解决了老人养老“不离开家”的痛点，也为部分忙于工作的子女提供了喘息时间。

但由于服务对象是老人，身体状况较为复杂，工作过程中遭遇突发情况较多。这进而也对从事上门养老行业的人群，提出了更高要求。

对此，康先生表示机构在招募人员时，限制并不多，因为会有一个完整的培训过程，再将培训后的员工送往当地考证。目前，国家没有强制性规定必须持证上岗，但长期且正规地浸润此行业，还是建议持证上岗。

“找阿姨有小白、有家政保姆，运气好还能招到有证的护理员，培训周期就很短。有证就相对专业，考证成本也不高，对员工对公司都是必要的。”他补充说。

助浴师薛阿姨也向九派新闻坦言，当初自己考取高级老年护理师职业技能证书，就是“听人说有证后找工作更方便，事实也正如此。”

薛阿姨的职业技能证书。受访者供图

在今年全国两会上，如何直面老龄化进程，搭建多样化、多层次的“中国式”养老服务体系，再度成为讨论焦点。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人寿集团董事长白涛提交提案，建议为包括保险机构在内的运营规范社会机构提供优惠扶持政策，加大养老设施改造、养老床位补贴力度。持续引导党政机关和国有企事业所属培训疗养机构优先转型为养老机构，通过“公建民营”等方式，将养老机构交给专业机构经营。

而在立法方面，有律师也建议有关部门优化现有条款。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认为，需要对相关流程和员工进行专业培训，并在上门服务前做好评估工作，避免部分风险，在提供服务时要求家属陪同在场，并做好证据保留工作，可以一定程度上防范相关法律风险。

九派新闻注意到，一些政府已经注意到上门养老这类新兴行业，并完善相应措施。例如安徽省于2022年7月29日出台《社区居家养老助浴服务规范》，该规范面向为社区居家老人提供助浴服务的机构，规定了社区居家养老助浴服务的基本要求、服务内容与要求、服务质量改进。

九派新闻记者　杨臻　欧俏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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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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