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段时间，我常去同学家里。

吃饭时，他爸妈与我们边吃边聊，我惊讶于他父母对我们班情况如数家珍。他们详细地问我们班那些尖子生的考试排名，什么王晓敏这次排第几，他上次好像排第五；那王彦斌呢，他英语这次上来了吗；语文最高分还是出在理科班吗；英语老师从复读班调回来了吗；这次模考用的是哈三中的题还是黄冈的……

就是在他家，我才知道原来普通的一个日常晚餐，也可以做三个菜的，有荤有素有凉菜。饭后，我们在小屋做卷子，他爸妈会给开水果罐头送进来。第二天早饭有炼乳，那是我第一次吃炼乳，傻傻地一个劲儿问这是什么呀，怎么像凝固的猪油。然后我同学弟弟奇怪地反问我，那不炼乳吗！

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炼乳！这就是久闻大名的炼乳！这就是我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炼乳！

五

我爸是在省城读了书回来的知识分子，即便在困顿的日子里，也保留着对哈尔滨那些俄罗斯风格的美食记忆。其中最令我神往的，还不是可以吃得到的大列巴红肠松仁小肚雪糕格瓦斯，而是一种叫炼乳的传奇奶制品。

我打小对文字很敏感，觉得炼乳的“炼”特传神，有凝炼、提炼和白练等多种想象。

彼时，我唯一吃过的奶制品除了奶糖就是奶粉，我太热爱那种甜甜的奶味儿了。“等有空我带你去西山畜牧场买炼乳去”，是我爸一而再，再而三的承诺。酷爱甜食和奶制品的小孩子，一直受到传说中炼乳的诱惑，度过了一个馋而缺少零食的少年时代。 炼乳，就像挂在拉磨毛驴眼前的胡萝卜一样，吸引着我走向一切皆有可能的未来。

我的家在一个城不城、乡不乡的矿区。说是农村吧，大家都是吃工资的工业人口；说是乡镇吧，生活环境分明就是个一下雨就满地泥泞垃圾的农村。矿区肯定坐落在山沟子里，出门一抬头就能望得到远山，平缓碧绿的山坡有白色的羊群，和一片带围墙的红瓦院落，那就是我爸口中的西山畜牧场。

他是矿务局洗煤厂的助理工程师，却贼接地气地对周边的乡、镇情况颇为了解。知道那间畜牧场是加工奶制品的。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夸口要带我去买炼乳，一直到我外地求学走出家乡也没能成行。

好在高考前夕，我在同学家吃到了。

他妈妈从玻璃罐子中，用勺子舀出来磕进碗里，冲进开水化开，成为豆浆一样的乳白液态甜味奶，然后我们蘸着吃油条。那是一个明亮的夏天的早晨，留下一个香甜美好的记忆！

六

错过了天纺时装设计的机会，我默默忍受错失良机的懊恼与无奈，那份苦涩与郁闷只有自己慢慢消化，打点心情硬着头皮复习备考。

在家里我没有独立房间的，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书桌。我要么趴在土炕上写字，要么坐在菜园里看书，要么伏在缝纫机上勾卷子。

要等到傍晚，我爸下班回来，可以带上他的钥匙，去他办公室用功。太晚了，有时就睡在办公室里。我喜欢这办公室，因为他是楼房，有横平竖直的水泥墙面，有雪亮的荧光灯管，有宽大的办公桌，有一份令人安心的宁静……许许多多的周末或假期夜晚，我都是一个人反锁在这间办公室里，或者用功，或者发呆……世事无常，现在东北经济凋敝，这间工厂的办公楼估计长满茅草了吧……

傍晚，我爸下班回来，我像接班一样，去他们单位粉墨登场了。

可是晚饭怎么办呢？

那一天下午，我妈妈就在家，她好像坐炕上做针线活儿，估计一边看着电视，那是她的最爱。我指望不上她，我得给自己整口吃的，然后好去备考。碗橱、饭盆、大锅，箱子里，都没有任何现成食物，遍寻无果，只在炉灶上看到半捆蔫巴菠菜。踌躇一下，我给自己做锅菠菜汤吧。

刷锅、倒油、炝锅，加水，投进菠菜段，水开，放盐，得嘞。盛一大碗，居然还很好吃啊！我妈的注意力大概都在电视上，等她发觉我该吃点东西时，那一锅菠菜居然都被我吃掉了。

我本不喜欢吃菠菜的人，但那一天，那一顿，那一锅菠菜汤，却是我平生吃过最好吃的一次。

吃的时候，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海霞》，由蔡明主演小海霞，粮食都被国民党反动派抢走了，解放军来到海岛只有煮野菜充饥。高大帅的指导员端着一碗绿绿的菠菜汤大口吃着，我姑且觉得演员美美滴吃的就是菠菜汤。他们吃得那么甘之如饴，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豪情，任何困难都全不在话下。

没有主食，只吃了锅菠菜汤，我知道我瘦削的脸，肯定也是菜色的。那没关系，迎着夕阳我穿过庞大的铁路货场，满脸映出金灿灿的彤色。那一晚，我是不是又睡在了办公室，还是午夜里摸黑回了家，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清楚的是，直至深夜我居然一点不饿。那一锅菠菜汤的能量，支撑我度过那个寂寞孤独的备考之夜。

七

生活道路，曲折漫长。人生际遇，高低起伏。当你面对一个个迎头而来的困苦，想想少小时代的坚忍，就会感慨世上确实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佛陀说过，一切有为法都是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任是轰轰烈烈，抑或平平淡淡，这一世终将翻篇。就葆有这一份出离心吧，升到空中俯视自己及周遭，则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当下，我们安之若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