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黑暗世界十二神祗

前言

本·奥克瑞是尼日利亚当代著名作家、诗人，曾经是最年轻的布克奖得主，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奥克瑞早年在伦敦度过，小学时随家人回到尼日利亚，十八岁移居英国，在艾塞克斯大学攻读比较文学。二十一岁凭借处女座小说《花与影》蜚声国际文坛。

此后创作小说、诗集等二十余部，以短篇集《圣地事件》和布克奖获奖作品《饥饿的路》最为著名。

《饥饿的路》的主人公是来自幽灵世界的“阿比库”，名叫阿扎罗。在非洲文化语境中，阿比库是那些在未成年便夭折死去的孩子，他们可以不断地投生到人世间，但是却在未成年时再次死去，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小说中的主人公阿扎罗原本是这些鬼孩中的一员，不过他对幽灵世界的生活感到厌倦，决定留在人间。但他不愿彻底失去同幽灵世界的联系，所以便将通往幽灵世界的符咒藏了起来。因此，他既可以看到幽灵世界，又可以看见现实世界，整部小说就是在阿扎罗的双重视角下审视非洲的文化、社会和历史的。

森林是《饥饿的路》故事发展的重要场所，是小说中绕不开的一个重要意象。不仅奥克瑞对森林意象情有独钟，奥克瑞之前的非洲本土作家也多描写非洲森林。

另外，欧洲部分作家对于非洲丛林的刻画与想象造成人们对于非洲的刻板化印象。奥克瑞以笔下“流血的”与“治愈的”森林形象重塑了当代非洲家园形象，其森林书写沿着前辈作家的脚步，有力地颠覆了“黑暗丛林”的书写，但在颠覆中又完成了对传统作家笔下“神秘森林”书写的超越，因而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一、“丛林”想象与“森林”书写

为构建小说中的非洲形象，东西方作家选择了看着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文学书写，即“黑暗的丛林”和“神秘的森林”。

前者书“恶”，后者书“善”，比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能够帮助我们更加辩证地看待非洲形象，找出奥克瑞对他笔下苦难与希望并存、现实与魔幻并真的复杂非洲大地饱含深情的深层原因。

1、“黑暗的”丛林

当西方的作家们将视野转向非洲时，“丛林”意象便成为他们文学创作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用“丛林（bush）”来隐喻非洲的书写传统便得到了默认与传承。不过，非洲的“丛林”在被“他者”的表述中变得黑暗与邪恶，成为人们恐惧的对象。

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将非洲的丛林表述为“死亡之林”“黑暗”是他在描写非洲和丛林时经常使用的词语，他将原本应是葱郁的丛林表述为黑色，使读者认为“这个鬼地方”的丛林只有“一味的阴森凄冷”。

阿契贝曾指出，人们对非洲的妖魔化想象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仓库”，当人们需要时，便从仓库中提取“原材料”“黑暗的丛林”便是康拉德和奈保尔等人从“仓库”中汲取的“原材料”。

他们赋予“丛林”以帝国主义色彩，通过“黑暗的丛林”为读者们构建了想象中的非洲世界，那里野蛮、堕落，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在欧洲的凝视之下，非洲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赞之处。他们通过丛林书写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无论是殖民时代，还是独立发展时期，非洲社会一直是一片原始落后的丛林，一切毫无变化。

这种殖民话语充分体现了西方人态度上的傲慢以及他们对非洲赤裸裸地污蔑。在西方人的非洲文本之中，他们擅于歪曲非洲和非洲人的形象，这些歪曲形象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深远影响。

2、“神秘的”森林

奥克瑞的前辈本土作家阿契贝、索因卡等人在原乡书写中对西方作家笔下的“丛林”意象进行了重构，他们用象征着绿色与活力的词语“forest”（森林）来代替象征着黑色死亡的“bush”（丛林）。

同样是书写非洲形象，本土前辈作家用“森林”而弃“丛林”，这体现了非洲本土作家的家园意识，同时也表明了本土作家对非洲的理解不同于西方作家。

非洲本土作家在作品中时常使用“森林”意象来谋篇构局，推而想之，这种文学性的创造书写同非洲的自然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

非洲大陆全年阳光充足，雨量充沛，这样的气候使非洲大部分地区森林覆盖率高。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非洲人依靠森林繁衍生息，森林成为孕育非洲独特精神文化的场所，所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正是这个道理。

“森林就是天堂，是非洲生命力的象征，是倔强的传统的化身。”因此森林既代表着非洲大陆，它又象征着古老的非洲文明。非洲本土作家将最能反映非洲气质的森林作为一种特色意象，使之参与到对非洲的书写上来。

不过更重要的是，本土作家笔下的森林书写肩负着消解西方对非洲丛林的妖魔化书写的任务。在非洲本土作家笔下，森林一词寄意遥深，它是非洲民族的发源地，也是非洲人抵御殖民入侵的战略纵深。

非洲民间叙事中的祖先与英雄都曾驻足森林，以其为根基，展开光辉宏大的历史行动。他们活跃过的森林，被后世传颂，称之为“圣林”，这样饱含非洲文明沧桑进程的森林，断不是西方作家笔下幽暗且无变化、无意义的丛林。

森林茂密、圣洁、神秘，它不仅是祖先和英雄的用武之地，还是非洲人举行宗教仪式的场所。

在非洲人眼里，古老的树木上住有神祗或是精灵，一草一木之上都有神明，这和东方佛教的揭谛“一花一世界”有着共同点，那就是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

中国的民间传说中也存在每一个高大古老的树木之上都居住着神灵的类似说法，《三国演义》中曹操就用香木之躯为关羽首级续上全尸。所以，中国读者读非洲文学作品，更容易与其中的关于祖先、精灵的神话和仪式产生共鸣。在非洲作家笔下，森林是祖先、神灵的栖息地，也是荣光、伟大之所。

非洲本土作家的“森林”书写使非洲不再被构建于他者的话语之中，“森林”意象也具有了其独特的文学内涵与意义。

二、流血与治愈的“森林”形象

奥克瑞的森林书写转向流血与治愈并存的一面，即奥克瑞笔下的森林一面遭受苦难，一面给人美好。森林不仅是先驱作家笔下祖先、神灵的栖息地，还是当下万千非洲人的家园。

1、“流血的”森林及其隐喻

非洲人认为万物有灵，因此被砍伐的大树会流出红色的液体，像人流出的鲜血一样，这并不是魔幻主义写法，而是一种约鲁巴民族文化语境下的隐喻。

小说中“森林”之所以会血流不止是由于人们建设“教堂”和“清真寺”的需要。小说中这片茂密的森林随着高楼、道路、教堂和清真寺的修建，在无可奈何之中遍体鳞伤而“血流不止”。

梳理非洲历史不难发现，清真寺所代表的伊斯兰势力和教堂代表的欧洲势力都曾入侵非洲。它们带来的不仅是宗教和新事物，还有无尽的压迫、苦难。流血的森林所隐喻的正是外部势力入侵下的非洲伤痛，并且这种伤痛在殖民者退走之后依然存在。

“森林”是奥克瑞笔下家园的象征。作者让其以“流血”的面貌展现出来，影射着非洲家园的苦难与创伤。一直以来，在各种文学书写中，苦难几成非洲的代名词。

从非洲的现实来看，这块古老的大陆确实与苦难相伴。无论是被奴役的殖民历史，还是独立后的动荡，非洲始终在苦难的沼泽中苦苦挣扎。非洲家园饱经痛苦和创伤，“流血的”森林正是对非洲家园历史与现实中的苦难形象的再现。

2、“治愈的”森林及其隐喻

森林是小说主人公阿扎罗游荡、生活的场所，更准确地说，森林是阿扎罗的家园。他本是一名“阿比库”，是约鲁巴民族文化中的幽灵鬼孩，森林则是非洲神话中幽灵栖居的地方。

可以说，在幽灵和人的形态下，阿扎罗的主要生活都展开在森林里，森林让他着迷，多次解救过他和他的家人，不断给予他们心灵上的治疗。

阿扎罗经常到达森林的深处，那里与森林边缘被破坏的情景有着云泥之别。森林深处居住着幽灵王等保护神，是蜥蜴、乌龟和黑猫等动物栖息、玩耍的乐园区别于一般人理解下的视觉的森林形象，奥克瑞更偏爱用嗅觉来塑造森林形象，原因在于他深植于心的约鲁巴民族文化中的万物有灵的信奉。

万物有灵的信奉还表现在森林是阿扎罗等人的保护神。当妈妈病重时，寇朵大婶从森林里采集草药，治愈了她。当“三头鬼”等幽灵来人间捉捕阿扎罗时，是这片沉默而宽厚的森林保护了他。

几乎在遇到危险时，阿扎罗总是躲进森林里，被幽灵、恶人等各方势力追杀的孩子，在森林中体会到了灵魂的自由，得到了心灵的治愈。

综上，森林承载了非洲人精神家园的功能，具有治愈非洲人精神创伤的能力。森林具有二重性，一面自我“流血”，一面“治愈”他人，“流血的”森林是非洲现实家园的隐喻，“治愈的”森林是非洲精神家园的隐喻。

森林像妈妈一样保护着生活在其周围的生灵，这其实是奥克瑞以及广大非洲同胞对非洲家园的一种文化体认。虽然非洲饱经创伤，但是无论如何这块苦难的大地也是养育了无数非洲人的“母亲”，她用自己伤痕满满的身躯庇护着生长于其中的非洲人。

三、奥克瑞“森林”形象的文化意义

首先，奥克瑞笔下“流血的”森林形象，更加有力的颠覆了西方作家笔下的“黑暗的”丛林形象。

在深层次上，西方作家对殖民历史的痛诉，更像西方内部对现实中优渥生活的洗白，更何况从欧洲中心主义思维出发，将非洲的原生态形象定义为无变化、永是黑暗与死亡的丛林形象，能够再次减轻西方殖民入侵的罪名。

奥克瑞作为一名有社会良知的非洲知识分子，他不满于西方作家对非洲的污蔑。在奥克瑞的眼中，相对于非洲土地上低矮的丛林，那高大繁茂的森林更能体现非洲的风貌。

奥克瑞笔下“治愈的”森林形象扩大了先驱作家“神秘的”森林的内涵，纠正了先驱作家对于非洲美好的森林已经失落的结论。

先驱作家在驳斥西方作家不实的“黑暗”丛林形象时，无法从现实中找到森林的滋养力量，他们过多的关注非洲社会问题，贫穷、饥饿、内乱、外困造成了非洲社会的近乎崩溃，面对这种现实，他们想到了祖先、英雄驻足过的“圣林”。

奥克瑞则发现森林所具有的滋养力量一直存在，祖先驻足的“圣林”的文化功能并未中断，森林只是在边缘溃败，在深处依然充满生命力，并且不停的给予非洲人心灵上的慰藉。

森林是非洲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非洲人最亲密的自然伙伴。它犹如一个牢固而安全的堡皇，为他们遮风挡雨，是他们生命的栖息之地，也是他们心灵的家园。

再次，奥克瑞笔下的森林隐喻了非洲当下的家园形象，对森林中蕴含的约鲁巴民族文化进行了深刻挖掘，对非洲人不畏贫穷，在屡遭破坏的生命废墟上不断重建精神、物质双家园的努力进行了讴歌。

总结

奥克瑞作为新一代非洲流散作家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饥饿的路》，最突出的特点是运用了大量的意象书写，这些意象脱胎自非洲约鲁巴文化，构成了既魔幻又现实的解密非洲的语码。

奥克瑞通过意象的书写颠覆了以往西方作家笔下唯苦难论、黑暗论的非洲形象，在非洲先驱作家同情苦难而持悲观论调的非洲形象的书写基础上，注入了立足现在、超越过去的积极力量，建筑了时间与空间的双线叙事模式，重新塑造了在苦难与希望、传统与现代、历史与未来中负重前行的非洲新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