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姓最厉害的人

编者按：赵锦霄同学在大学期间坚持笔耕不辍，其作品曾获“涵海杯”首届山东省青少年泰山文学奖三等奖，第一届（2022年度）“《青春之歌》奖学金”。该奖学金由杨沫先生捐赠设立，当届全国共有15人获奖，赵锦霄为山东省唯一获得者。今天我们推出的《马家包子》，是她毕业参加工作后的又一篇佳作。通过马家包子铺主人及其后代的观念更新以及命运的发展脉络，从一个侧面展示了时代发展的波涌浪起。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人生，知识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的观念和眼界。文章语言老道，故事在不疾不徐的叙述中展开，给人留下无尽的思考与想象空间，展现了其优秀的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

马家包子

李家庄里的人不姓李，多姓马和贺。李家人住在雪野，是个大庄。马家贺家刚扎根的时候，雪野早已富庶非常。他们给李家庄搭屋、建桥，帮李家庄办学堂。李家庄人无以为报，李家人便说，都是乡亲，互帮互助应该的，心里实在过不去就刻个碑吧。随即给了张图纸，“李家庄”三个字赫然在目。李家庄的人都懂，憋屈但也没法儿，谁让人家给咱搭屋、建桥、办学校呢？谁让咱搭不起屋、建不起桥、办不起学校呢？

进了村，过了桥，便能看见那刻着“李家庄”的碑。李家庄原来好像叫溪野，但李家庄这名儿叫得多了，便也没多少人记得它叫溪野了。李家庄的景色特别美丽。一个个小瓦屋合抱一团，被连绵不断的小山揽在怀里。一进村便能见得一条银缎子般的小河穿流而过。河水是活的，灵气得如姑娘的大眼睛，终日碧波荡漾。李家庄就是个俊美的姑娘，也难怪她虽是衣衫褴褛，却也被人垂涎。

马益隆算是村里最富威望的人。他年轻时野得很，是个挣钱不要命的主儿，却也是村里离“文明”最近的人。李家庄向南走进城的路短，但庄里人多向北走，绕个大圈子。这是因为向南走的路有狼。马益隆在城里有点营生，为了多跑几趟，便常从南路进城。据说有次在他进城办事的路上，四只狼与他迎面相撞。他照例提着一堆新鲜玩意回来，披在肩上的涤纶外套迎风飘动，和村里人说起遇狼的事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说自己三两下就把狼给解决了，说城里横冲直撞的车，比狼还厉害哩。

人们谈论马益隆时，很少谈论他那仨儿子，却也不免会感慨几句。在村里人眼中，马家的父强子弱是一种宿命。马益隆是一只赤冠金羽的大公鸡，而他那仨儿子，不过是他身上抖落下来的极黯淡的碎毛。那仨儿子按字辈应叫“德”，德彩、德昌、德胜，但不是村里人也分不清哪个唤哪个名儿。

他大儿子很是木讷，没有一点马益隆年轻时的闯劲，反倒是过早显露出马益隆中年时眼睛耷拉的特征，显得老态龙钟。不仅是长相，他的言语动作，也与同龄人不太相称，人们都觉得他是痴呆愚钝。也许是因为他这种没出息劲，三十大多才讨上了个媳妇。

因是长子，他接任了马益隆在供销社当工人的工作，蒸馍卖馍，一干就是七八年。人们从没见过他走出过十几里路，也觉得他本应如此。 供销社没了，他便继续他的老手艺，在村口蒸馍卖馍，在早晨还兼卖包子。卖得久了，人们便“老马老马”地叫他。老马做的包子着实好吃，卖得很好，比馍能赚。老马便不再卖馍专卖包子，开了个小铺叫“马家包子”。

也就是卖包子的第二年，村子里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那是群年轻的女孩，四五个人，不过20来岁。每每从她们身边走过，空气里都飘过一阵清雅的花香，有人说是洗发水的香味，见过点世面的人说是香水的香味。她们的皮肤，个个比贺老二的小闺女——村里出了名的美女还要细嫩。

她们是城里来的，政策让她们来这里的学校当老师。她们每天都来回赶路，从城赶到村，从村回到城，其频率让村里人叹为观止。她们鲜艳美丽的衣裙从村口一闪而过，从村头女人们充满渴望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她们每带来一个花样，村里定会有模仿拙劣的仿照品。

这群女孩儿常在每早八点左右下车，吃老马家的包子当早饭。

他们说说笑笑，如一团喧腾着的火苗般点燃一个个清晨。老马时常呆愣愣望着她们出神，不是因为她们有多漂亮，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拽住了他。是能把头发弄卷的“托尼”，是有着各种名字的球鞋，是不过生日也能吃的蛋糕。

“倩，听说人民商场开业了，咱周末去逛逛。”说笑声最大的那个女孩说。

叫做倩的女孩文静些，她稍作思索，然后兴奋地抬起头来：“好啊好啊，我算了算，这个月剩下的工资，还够买两件衣服的。”

“好啊你，我家离你家这么近，叫倩不叫我？”俩女孩旁边的女孩故作愠色。

老马把刚蒸好的包子端给他们，顺便搭了句话:“你们说的商场，是个什么地方啊？”

“叔，人民商场是一个商业区，穿的、吃的、用的……什么都卖。”最开始说话的女孩十分热情地回应他。

老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看着她们:“也卖包子吗？也卖馍吗？”

“超市里不光卖包子、卖馒头，还卖饼、卖窝头、卖煎饼，村里有的超市也都有。”

“超市？就像供销社那样的吗？”

“对，叔，超市就像农村的供销社。不过它比供销社卖的东西多。超市不光卖日常用品，还卖零食，有的还卖化妆品，有国内的，有进口的。”

“进口的？”老马很惊讶，“从哪里来？外国吗？美国？日本？”

都有，哪个国家的都有。”

老马“哦”了一声，这一声很长，如他的思绪一般长。

老马日日盼着姑娘们来，他想知道超市的馍是不是和村里的一样又圆又大，想知道进口的东西长个什么样子，想知道人民商场距离这儿有多远，坐“蹦蹦车”能到吗？

老马忙里得闲时，总想起那人民商场。

“要是让俺儿去超市卖馍该多好，肯定不愁吃穿。”老马感叹道。

“那可不行，”倩说，“他得多念书，当老师、当医生、当公务员，都不错。”

老马再一次认识到了城乡的巨大差异，在乡下里的铁饭碗，放在城里，竟能轻而易举被比下去哩！

一天早上，几个姑娘照例来老马这儿吃早饭。但与往常不同的是，倩怀里抱着两本书。 “这是从村上小学的图书馆借的，”

倩见老马的目光落到这书上，便不问自答，“叔，您知道小学新建了图书馆吗？”

“图书馆？”

“是啊叔，这两本书我看完了，本打算拿去还来着，您想看吗？”老马不知作何回应，倩便把书塞到老马怀里。

老马是上过学的，成绩也不错，只不过村里人鲜少在意这个。上学时他便老捧着课本，几百字的课文也能让他看得入迷。从没有人在意他这独特的天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流传自父辈的“城市文明”是多么好奇，对一本本满是铅字的书是多么渴望。可他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痴傻没本事的老汉，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倩给他的这两本书，一本是海蓝色的，上面画着一个正在捕鱼的老头，书名是《老人与海》；一本是朱红色的，上面什么也没画，只有“红楼梦”这几个镏金大字。蓝色的那本薄得多，老马便翻开了那本。这一翻便入了迷。 李家庄花草繁盛，树木茂密，松柏尤多。十月正值秋冬之交，正是风冽之时，狂风穿过松柏林，呜呜然如海面卷起滔浪。老马跟随着老人捕大马林鱼，与鲨鱼决斗，不知松涛是文人墨客常用的比喻，只觉得这风声如涛，竟让自己感受到翻涌于波涛之上的紧张刺激。

没两天工夫，《老人与海》便被老马读完了。他意犹未尽，便翻开《红楼梦》读。他想，《老人与海》是在海上历险，《红楼梦》是不是在红楼里历险哩？

可他没读几页，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古白话语言不似寻常说话般易懂，使他囫囵吞枣；讲的全是大户人家的家长里短，使他提不起兴趣。可怪的是，这红楼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勾着他的魂，他罢两天读两天，到最后天天捧着读。更怪的是，读到黛玉死的时候，他的眼泪竟掉了下来。

“怪了怪了，大家（即大户人家）的事，我咋还伤心了？”

他不知道红楼梦的伟大，以一家之兴衰写尽一国之兴衰，以一家之情写尽天下之情，但感受到了这种伟大。

读了这两本书，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两场大梦，过了两种人生。这种特别的感觉，他久久不能忘怀。这两本书像是一个指向标，让他看向念书念得不错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希望之火。

书被他保护得很好，以致还书时，倩瞪着这两本用纸板做书皮裹得严严实实的书犯了难。不拆下来，书脊上贴的编号便看不了，没法入馆入架。拆下来，又凉了老马的爱书之心。

还给倩书后，老马嘴里便像含了个胡桃仁似的欲张欲合。倩准备走时，老马终于开了口：“闺女，俺儿能去借书看吗？”

“他是村里小学的学生不？”

老马点点头。

“那当然能了，你让他去找老师办个借书证，去图书馆借就行。”

日子一天天过着，每年都有几个新老师来任教。过了几年，当初那几个女孩陆续离开了学校。

倩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已是十多年后。也就是这十几年，十九大等会议相继召开，李家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连名字都变了。“溪野站”这三个字在公交车上、高速列车上、寻常人家的口中叫得格外响亮。溪野秀美的山水终于被人知晓，以市级生态风景区的身份成为方圆十几里的风向标。

宽阔的沥青路，从城里通到乡下，以致倩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直到看见那熟悉的四个字“马家包子”，她才知道自己到了溪野，那熟悉的老地方。

老马家的包子铺没挪位置，但已被翻盖成新屋。村里的房子都被翻盖了，大多成了二层小楼。小山丘们依然温柔地怀抱着它们，它们脚下的河水也依旧清澈。

倩下车，走进包子铺，却没见到老马，而是一个小伙子比较显眼。这个小伙子在洗水池旁择菜，看起来不过20来岁。

倩环顾店面，店铺成了两层，整齐的木质餐桌餐椅，电子化的收银台，时尚简洁的装潢，这包子铺俨然一副城里餐饮店的模样。她心中的那个疑惑不由加深了几分。

“小伙子，你认识老马叔吗？他不在这儿干了吗？”倩说出了那个疑惑。

“那是我爸，他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您坐这儿等会儿吧。”小伙朝倩扭过头去，倩这才发现他的模样与老马有几分相似。

还没等倩平复心中的惊讶，老马就回来了。倩出门迎他，他一眼便认出倩，那个借给他书的姑娘。倩发现老马看到自己后的眼眶竟有些泛红，发现老马已全然不是十几年前那副榆木疙瘩样，而是显露出与马益隆相像的威严。

他们聊起溪野的巨变，倩不由好奇“溪野”这一名字的来历。老马把建“李家庄”碑的老故事讲给倩听，并猜“溪野”这一本名来源于村口的小河。聊到河，便聊到了桥。“桥前几年塌了，连带着桥头的碑。政府给俺们重建了一座，碑也就拆了。”老马说。

倩瞅着身旁卖力干活的小伙儿，话题不由落在了老马儿子身上。

“他现在是跟着你干啦？”倩问。

“没，”老马停了一下，郑重地抬起那颗低了大半辈子的头来，“俺儿小学毕业后，又念了初中，初中毕业去市里念了高中，高中毕业念了大学，大学毕业又念了研究生。刚念完没两年，现在回他高中当老师了哩。在城里买房子啦！现在城里乡下都差不多了，我贪恋这老地方，没跟着去。这店也是他找人给我修的。”

“我得让他多上几年学，好多借几年书看哩！”

作者简介：赵锦霄，2001年出生，爱好文学，笔耕不辍，曾获中国现代文学馆《青春之歌》文学奖学金，第一届青少年泰山文学奖三等奖，北大培文杯全国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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