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里的所有人物

大刀赵登禹

山东董晓康

一

秋风萧瑟。此时，我正伫立在黄河大桥上。面对滔滔长河，任思绪天马行空，纵意所如，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来回穿梭，在浩瀚的历史与文学中浮沉玄想。数年来，我常在状态低迷、精神颓废或意态骄纵、忘乎所以时，独自驱车到这里来。吁叹滚滚黄河，大浪淘沙；悲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登桥观河的快意，就是人居中间，河在两端，遥望来路，远眺去路时，让它来一次“透胸穿肠”的淘洗；而书写文章的快意，就是人在此时，却能思接千载，把腕古人，与文字一起数风流人物，看无限风光。

黄河之水，从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脉来，从昆仑的险峡深谷来，从秦岭来，从“塞上江南”来，从《山海 经》《水经注》的地图中来；黄河之水，从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上来，从刘禹锡的《浪淘沙》里来，从李白的《将进酒》中来，从夸父逐日的神话里来；黄河之水，从慷慨激昂的《黄河大合唱》里来，从浑厚粗犷的《黄河船夫曲》中来……看它翻山越岭，过壶口、破龙门、气贯长虹；看它横跨九省，是浊水，是悬河，吐沙几何？

黄河之水从殷、镐旧地来，从咸阳、洛阳古都来，流经曹州这片土地，填满这里的无数条河、无数口井。喝黄河水长大的孩子，怎能不知道黄河就是我们的母亲？喝黄河水长成的汉子，怎能不知道自己就是炎黄的子孙？行走到哪，都是顶天立地；漂泊到哪，都是华夏龙族。

黄河的性格，亦刚亦柔。刚是刚劲，九曲十八弯，奔腾不息；柔是多情，五千余公里，惠泽广远。饮黄河水的子民，血脉里常有黄河的秉性。你看，黄河从东明流入山东后，便一路直走东北，再无迂回、折转，山东人骨子里都是直来直去，不会绕圈子的，曹州人尤其勇武刚猛、重情重义，或许也因承着黄河入曹州后的走势特点吧。

黄河的浪涛奔腾千古，淘洗出的风流人物也不胜枚举。谁还在浪头？谁仍在浪尾？谁已沉入浪底了呢？西风残照里，谁又想起谁的陵阙？关河梦断处，谁又悲叹起谁的貂裘？

多少次面对黄河，我都不自禁地追怀起英雄。是非成败，真的就转头成空吗？两岸平林，年轮真的不知几度夕阳吗？伫立高桥，秋月春风真的都是相同的吗？俯瞰黄河，黄河犹如天地间的一杯浊酒，古今英雄，全都可以付之笑谈吗？

多少次我想将逍遥超逸的庄周，风骨卓然的曹植，豪气冲天的黄巢等曹州风流人物尽收笔端，但是，稍作查看，便可知他们早已“化得身千亿”，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我又何必再去写那“追风逐影”之事？倒是近现代的英雄人物及事迹，日渐难寻。我想在黄河的波涛中打捞出那些被时光黯淡的抗战英雄，以及那些濒临失传的英雄传说。

那是一个个壮怀激烈的英雄，那是一座座高大伟岸的丰碑。今天，就先从赵登禹说起吧……

二

他13岁拜师学武，精习各种拳法，善使各类兵器；他16岁胸怀救国救民的大志，跋涉千里毅然投军；他与冯玉祥摔跤，三次将其扔出五步之外；他曾勇擒陕西匪首郭坚，拳打常德日本浪人；他曾徒手搏虎，被赞为“打虎将军”；他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从普通副兵一路晋升到师长；他治军严格，二哥赵登尧因延时归队，也被他杖打40军棍；他在喜峰口战场，让日军遭受“明治建军以来未有之大耻”，大刀队一战成名；他铁血抗日，39岁战死沙场，却无怨无悔；建国后被追认为抗日烈士，并入选“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他就是菏泽籍抗日英雄赵登禹。

真实的英雄，出生时没有异象，成长中没有神人点化，危难时没有天助，他们不是天生的英雄，他们首先是普通的人。我们不能恶搞英雄，同时也不能神话英雄。所以关于赵登禹将军的传说，首先要基于真实。

赵登禹(1898 --1937)，字舜城，菏泽杜庄乡赵楼村人。他幼年丧父，继而辍学，由母亲一人抚养兄弟姐妹五人。英雄似乎都有如此凄苦的家境，但绝非必然。人穷志短，合情合理，那不是甘心，更多的是无力反抗命运的沮丧。人穷志不穷，其实是对凄苦命运的挣扎，然而真正能挣脱并实现人生逆转的绝对是凤毛麟角。因为极其难能，所以极其可贵。

英雄的童年，似乎都是有轶事的。相传，赵登禹小时候与伙伴们在地里割草，见邻村的一个富家子正威逼一个年幼体弱的穷家孩子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赵登禹见状，径直上前，将富家子暴揍一顿，颇有路见不平，出拳相助的侠义。伙伴们争相夸赞他是好汉，有胆量。其实，这更多体现出的是他的骨气。常说“人穷骨头软”，本不必过多的谴责，但也有很多生下来就是“软骨头”的人，在普通百姓面前就是一堆走肉，作威作福，在日本人面前却轻而易举地成为汉奸。

赵登禹13岁时跟随朱楼村武术名师朱凤军学习武术，不到3年，便学会多套拳法，并能熟练使用多种兵器，尤其擅长刀法。刀在十八般兵器中排名首位，不只因其斫、砍、劈、勒，切、划、刮、挫、缠、绞、擦、抽等招式变化无穷，更重要的是它身上内蕴着雄浑、豪迈之气。就像金庸小说中的屠龙刀，仅仅是名声就能搅动整个江湖；《三国演义》中曹操手提七星宝刀刺杀董卓，因宝刀中有豪气。《水浒传》中杨志落魄时在街头卖祖传“流星碎岩刀”，也是一把绝世好刀。但是好刀未必都有用武之地，屠龙刀的真正厉害处是刀身内藏有兵法，之前竟无人知晓，七星宝刀杀董卓未成，从此下落不明，流星碎岩刀最后只杀了个泼皮牛二。所以，我说，刀厉不厉害，刀说了不算，只有操刀人有话语权。

所谓刀法娴熟，其实说的还是操刀人的本事。《雪山飞狐》中的胡一刀，招法精奇，绵绵之中似有阴阳之道，时而刚猛时而柔和。《聊斋志异》中的一个刽子手，刀法极快，手起刀落，犯人的头咕噜老远，还能说一句“好快的刀”。《庄子》中的一个姓丁的厨师，杀牛十九年而刀刃如新，看他解牛之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同样英雄气十足。

赵登禹的刀，不是名刀。因为真正的高手从来不挑拣，至于他的刀法有多厉害，单纯用文学化的语言描述如“秋水飞双腕，冰花散满身。柔看绕肢体，纤不动埃尘…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旻”，总觉虚幻轻浮。而鲁西南的乡民习惯用“多厉害”“血厉害”之类的感叹，也让人难以揣测。所以，还需用事实证明。

赵登禹练刀，三年技成。这功夫之妙，一要天分，二要勤奋，三要有用武之地。头两样，自不必细说，只这第三样，就不是每把刀、每位武术高手都能寻到的。

1914年春，16岁的赵登禹辞亲离乡，与几名同乡徒步一千余里，到陕西潼关冯玉祥处投军。18岁时，就已长成一米九高的大汉。一次，冯玉祥巡视时，发现赵登禹，当即问他会不会摔跤，敢不敢比试。因为冯玉祥身高也是一米九，真是“壮汉见壮汉，瞪眼就能干”，两人就地拉开架势，没想到不一会儿，赵登禹就三次将冯玉祥扔出五步之外。故事的结尾自然为人津津乐道，那就是，赵登禹做了冯玉祥的贴身护兵。

另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当属赵登禹常德打虎。历史上单人搏虎的记载并不多。《水浒传》中的武松在景阳冈上借着酒力，徒手打死猛虎，以至后来李逵斧砍四虎，因为有板斧作为武器，豪气顿时减去多半。武松打虎再精彩，终不过是小说演义。而赵登禹徒手打虎却是事实，有人证、物证、图证，所以可信度高。

1921年，赵登禹在常德山林里练兵。忽然从林中窜出一只猛虎，当时，战士们正练习徒手格斗，只有连长佩戴着枪，仓促间连开数枪，没能击中要害。说时迟，那时快，赵登禹大吼一声，直奔猛虎，跨上虎背，两腿夹住虎身，一阵乱拳将猛虎打得七窍流血。后来，冯玉祥专门请城里照相馆为赵登禹拍了一张骑在虎背挥拳的照片。多年后，冯玉祥翻出旧照，题下“打虎将军”四个大字。

在战场上，赵登禹作战勇猛，屡立战功。从副兵到排长、连长、团长、旅长一路提拔。他尤其重视对部队的政治文化教育，要求官兵们做一名关心国家前途和命运的军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侵占东北三省。1933年1月，占领山海关，3月9日，日军大部队集结喜峰口。国民党政府手忙脚乱，急命二十九军火速赶赴长城一线御敌，日军空中以飞机狂轰滥炸，地面用炮火猛烈轰击。二十九军奋勇反击，双方都伤亡惨重。翌日，日军再次调集援兵5000余人，危难之际，赵登禹被委任为喜峰口前敌总指挥,率后续主力部队日行160里截击敌人，他身先士卒，与敌人近身相搏，左腿负伤，但坚持不下战场，他说“肢体受伤，是小纪念，战死沙场，才是大纪念。”

11日晚，赵登禹召开营长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他决定兵分两路，绕之敌后进行突袭。他动员说：“抗日救国，军人天职，养兵千日，报国时至。今天我们要与日本鬼子拼个死活，让小日本知道我中华民族还有不怕死的军队……”各团、营长纷纷表示：坚决执行夜袭方案！

此次夜袭的主要武器便是大刀。赵登禹平日亲教士兵操练刀法，这次正去寻用武之地。他们攀悬崖、越峭壁，出潘家口经蓝旗地绕至敌后营地，此时，鬼子尚在酣睡之中，他们高举大刀，如切瓜般“噗噗”切下他们的头颅，下手之疾，动作之快，我仿佛听到落地后的头颅也喊出一句“好快的刀！”这一仗，赵登禹部把日军的炮兵营和宿营地之敌1000余人砍杀殆尽，烧毁大批辎重粮草，缴获装甲车数辆、大炮18门和许多枪械弹药。此役是中国军队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取得的首次大胜，沉重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二十九军大刀队从此名声大振。日军也感慨这是“明治建军以来未有之大耻”，从此，日本兵只要与二十九军近身交战，都要带上“铁围脖”来防止被大刀砍颈。后来，音乐家麦新据此役谱写《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遍全国，大大鼓舞了中国军人的士气。

自古文人习惯用“著作等身”来炫耀自己的成绩，而军人显现荣耀的最好回答应是“身经百战”吧。自古士卒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放，也通常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长恨；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也通常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遗憾；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豪迈，也通常有“马革裹尸还故乡”的悲壮。

七七事变后，日本军队大量向华北派兵。日军调集重兵在飞机和坦克的掩护下，分别向北平、天津以及邻近各战略要地大举进攻。赵登禹率一三二师守卫在北京城外的南苑，与敌人展开激烈交战，他率部誓死坚守阵地，拼死抗击，后在大红门附近重整部队时，遭到日军的炮火伏击。他的左臂、后腿与肩部相继中弹，在撤离御河桥时又被敌弹穿胸。赵登禹将军在昏迷中醒来，对身旁落泪的传令兵说：“我快不行了，军人战死沙场原是本分，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只是家中老母年事已高，你回去告诉她老人家，忠孝不能两全，儿子为国而死，也算对得起祖宗……”一代抗日名将壮烈殉国，时年39岁。

赵登禹牺牲后，全国抗日军民同声哀悼。国民政府追赠他为陆军上将。1946年11月25日，时任北平市长何思源签发了“第729号训令”，将北平市区一条道路命名为赵登禹路，并沿用至今。

建国后，赵登禹被追认为抗日烈士。2009年9月10日，赵登禹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

英雄已逝，浩气长存。

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多的历史细节都被淹没，英雄昔日的荣耀和光环渐渐暗淡，英雄殉国带给我们的悲恸也日益淡薄。

但是，谁会去想，英雄赵登禹还有另外一些无法替代的角色？他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妻子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的父亲。赵登禹牺牲那年，他的母亲年近70岁，妻子倪玉书年仅27岁，还怀有7月身孕，儿子赵学武4 岁，女儿赵学芬2岁。

后来，赵学芬转述家人告诉她父亲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临行时，父亲跪在地上给奶奶磕了头，当时母亲怀有身孕，父亲就叮嘱母亲要注意身体，然后拥抱了只有四岁的赵学武和两岁的她，就义无反顾地走了。”慷慨中似有悲壮，温情中似有绝情。在忠与孝、国与家的抉择面前，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

赵登禹没有像林觉民一样为妻子留下深情的长文，但留与不留又有什么区别呢？林觉民的妻子陈意映守着《与妻书》，秉志抚孤，终因悲伤过度以终，年仅22岁。

赵登禹的女儿赵学芬曾多次参观父亲曾经浴血杀敌的长城旧战场。因为修水库，上个世纪80年代初，喜峰口长城已被淹于水下。赵学芬说，有一次她坐船再访旧地，透过水面，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浴血奋战的场面，止不住热泪长流。她心中的悲伤，心中的苦，几十年来有多少人在乎？有多少人能读懂？

十月，我专程到北京西城区第35中学瞻仰新落成的赵登禹将军塑像，当看到将军题写的“为国家扶正气”的浮雕时，内心猛地一震，想起北宋大儒张载“横渠四句”中“为万世开太平”的句子，不禁感叹起英雄的胸怀和抱负。

英雄到底是一时的，一世的，还是永远的？我们究竟该以怎样一种方式来缅怀和纪念英雄？

值得高兴的是，菏泽档案馆中开设了赵登禹将军纪念馆,也收藏了很多关于将军的实物、历史档案及照片资料。我希望这里能成为真正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能让更多的民众，尤其是青少年学生走进这里，去详细了解英雄的生平，传说英雄的故事，继承不屈的华夏精魂。

一座城市要留住曾经的英雄，正如一片乡土要留住曾经的水井，一所学校要留住曾经的大师。因为，它们都是文化和精神传承的标志。

有它们在，过往的时光就不是无情的，现在的时光就是有温度的，未来的时光就是充满期待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以需要我们有发现美的眼睛；过往的英雄有大美也不言，所以需要我们去传说他们的故事。

一座有英雄可以仰视，可以缅怀的城市，是真正有尊严的城市，也是真正值得尊重的城市。

让那些濒临失传的英雄传说，重新被我们记起，并且代代相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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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董晓康，笔名继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经典诵读骨干教师；全国中学生诵读大会优秀指导教师；海峡两岸高中生辩论赛指导教师；文学社指导教师；醒湖诗社发起人。诗、词、散文、小说作品散见各级报刊，已出版历史文化散文集《菏泽一中的前世今生》,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获首届“牡丹文艺奖”。

联系方式：山东省菏泽市第一中学人民路校区语文组 董晓康

电话： 15965877183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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