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四楼住高干顺口溜

文|雪樱

我们在房子中生老病死，相亲相爱，蓦然回首会发现：房子也是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1

我经常想起房叔叔的故事。他年过六旬，与我父亲同龄，每天奔波在公益事业的路上，乐呵、健谈、爱管闲事，很难想象到他家里有个植物人的妻子。1998年夏天，妻子突发脑出血，经过救治成为植物人，20多万的治疗费使全家人陷入困境。2002年，他的单位破产，走投无路之际，他卖掉60平米的安置房还债，又贴补租了间6平米的门头房，白天做生意，晚上当成家。

不起眼的门头房，杂物堆砌，冬冷夏热，就是在这里，有一天他用歌声唤醒了昏迷的妻子，重燃起生活的希望。有人直说，连房子都没有了，你穷得只剩下了爱。那年春节，窗外响起起伏的鞭炮声，妻子嘴里含糊说不出，用颤抖的手在纸上划拉出一个字——“家”，房叔叔从她的眼神里读懂，她想有个安稳的居所。

党的阳光照进梦想。2015年，房叔叔搬进了西部新城政府建设的公租房里，高铁在楼下呼啸而过，圆了他的住房梦。当年妻子住院时在17楼，选新房时他又选了17楼，意为涅槃重生。60平米的房子，添家具，买鱼缸，装扮一新，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一进门就能看到墙上挂着“安居乐业 实现梦想”四个遒劲大字。他对当年嘲笑他没房子的朋友说，“姓房的有房子了，房子就是家。”小区里老弱病残群体多，他开通了惠民服务热线，组织大家开展志愿服务，跑跑腿，搭把手，一起包水饺，把日子过成幸福的交响乐，楼上楼下，亲如一家。

2

房子是用来住的，钢筋混凝土里也灌注真情。我住在某高校的家属大院，房子建于八十年代初期，从这里出生和长大，最看重的是凝结在岁月之上的邻里情。我家住在筒子楼里，当年单位福利分房的产物。筒子楼又称为“兵营式建筑”，走廊两端通风，状如筒子，故而得名。中间位置是公共水室和公厕，走道两侧是依次排列的单间房，家家户户在外面做饭，走廊里摆放着炉灶和锅碗瓢盆，楼道里堆放有蜂窝煤。每天晚饭时间，楼道里煞是热闹，肉香、菜香成为门缝里合法的闯入者，逢年过节，谁家做红烧肉、炸藕合、包水饺，都会喊上孩子们去尝尝，对门卫爷爷家的红烧肉我没少吃。

室内面积15.5平方，冬天有集体供暖，最难熬的是夏天，有的父母过来看孩子，只能在阳台上搭个小床凑合，有的老家亲戚进城看病，不得不打地铺。那个时候，住户轮流值班打扫公共卫生，父亲是个顶爱干净人，每次轮到我家，他就换上雨靴去干活，胶皮管接在水龙头上冲刷水室地面，稀释盐酸清理厕所，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回来灰头土脸满身臭。

每到周末，我和小伙伴就在走廊里做游戏，跳房子、捉迷藏、“捉小偷”，跑得满头大汗。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特别是暑假里，我就搬着板凳和折叠桌在走廊里，写完作业，就自己当老师上课，墙上挂块小黑板，学着老师的样子写板书，点评作文，有时不尽兴，索性把地上也写满了大字，好像天空分娩的星星，照亮我的心灵。我喜欢串门，去隔壁敏敏家看电视，到东头琳琳家下跳棋，一玩儿就是大半天，经常吃完饭才回家。

大约1999年，筒子楼进行施工改造，改建成两个单元，单间全部打通，改为一室、两室、三室户型等，每家都有独立卫生间。这一晃又二十多年过去了，比我年龄还大的楼房早已落在时代后面，有人离开，有人搬走，伴随校区迁往长清大学城，对外租房的越来越多，经常有佩戴胸牌的中介进出，我知道老楼涅槃重生是时候了。

3

我曾不止一次畅想过心中的好房子：房间宽敞，采光通透，落地玻璃一览无余，最重要的是出门有电梯。因为一场顽疾我坐在了轮椅上，后来投身公益事业和文学创作，近年来外出开会，每次都会有工作人员事先打来电话询问轮椅尺寸，留出过道。然而，楼里没有电梯成为一块心病。起初，我以为只有我出行不便，每回下楼都要找人抬轮椅，顿感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用史铁生的话说，自由之神顿时歇了唱段。慢慢地，经常听到楼上的长者说起没电梯的烦恼，“楼层高，下来一趟很吃力，有时候腿没劲，不小心就摔着，要是加装电梯该多好啊。”隔壁单元一邻居，年过七旬，患有腿疾，做过手术，无奈之下与儿子互换房子住，她搬到有电梯的小区，儿子搬回来住。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时间久了她发现自己孤单的很，上下楼倒是方便了，却与周围人都不熟悉，儿子每天还要回去送饭，这样的生活搞得身心疲惫。如此一来，加装电梯成为大家共同的心愿。2023年9月，《无障碍环境建设法》实施，标志着老旧小区加装电梯正式入法，这也意味着进入全龄无障碍社会，没有局外人。

除了上下楼难，供暖不热的问题也要亟需直面。我们小区是较早开通集中供暖的单位宿舍，属于上供下回串联管道，由于管道老化等多重原因，近年来每到冬天都守着暖气片挨冻。今年夏天，小区业主群就进行过一场关于暖气改造调查的问卷投票，根据大家真实意愿确定是否启动改造工程，最终却未成行。大家“口头支持”改造，落地时却被搁浅了，原因不外乎三方面：工程造价、施工效果以及施工对正常生活的影响。在我看来，要把好事办好，关键在于沟通。无论加装电梯，还是供暖改造，都是为了提高住宅生活质量，满足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不妨多开展一些商量式的圆桌会，街道、物业、居委会、业主代表坐下来面对面商量，在充分交流中汇聚共识、找到出口。

老房子，住着不老的灵魂，凝结着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冯骥才先生关于老建筑保护有个鲜活的比喻，“坏牙可以修补，不要换一口假牙”，意为老建筑保护要“修旧如旧”。老旧小区也应成为更高品质生活空间。不仅是房屋和环境的翻新，更多的是从“有房住”到“住得好”的飞跃。老楼虽老，功能设施落后，但完全可以通过智慧改造变得方便起来，发挥最大化价值，这也是实现最小成本的效应。

4

我经常做这样一个梦：一根洁白而轻盈的鸟羽，飘飘忽忽，落在窗前，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伸个懒腰，定睛发现，眼前矗立着一部崭新的电梯，通体玻璃明亮，我揉了揉眼睛，望见电梯里的老教授正和我打招呼……醒来时分，我会心一笑，湿了眼帘。

短的是人生，长的是苦难；匆匆几十年，爱在人世间。梁晓声《人世间》里光字片区的喜怒哀乐之所以引发无数观众共鸣，恰恰在于那里安放着我们的童年。时代车轮滚滚向前，通过双手打拼普通人也能住上好房子，而住在老楼房里的邻居们，也期盼着早日能够装上电梯。

记得当年教职工分房时，流传一句顺口溜：“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言外之意是说，三楼、四楼采光通透，是理想中的好房子。如今，这些早已成为历史。房子是见证，是停留，亦是与我们休戚与共的灵魂伴侣，正如那首歌里所唱，“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老房子是时间的容器，亦是生命的刻度。屋檐下，灯火可亲，一家人能够相视而笑就是幸福。

专家点评：一篇充满烟火气的好文章。对房子的记忆，仿佛一张洇透了情感的旧底片，却能在粗简中显影出时间的华贵来。从鸡犬相闻的拥挤喧闹，到各有空间的恬静淡然，人居容纳着无数个体的欢欣和痛苦。作者对于居所的怀念和遐想，亦是一代人的心灵史与“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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