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为什么厉害

这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有一种充满力量的美感。

《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全集》

[俄]曼德尔施塔姆 著

郑体武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近期推出《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全集》，由著名翻译家郑体武教授参照多个同类俄语版本编成和译出，书中收录曼德尔施塔姆一生所作全部诗歌作品共590首，包括若干新发现的散佚之作和未竟之作，是名副其实的“全集”。1月13日晚，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翻译家郑体武教授、作家赵松做客思南书局·诗歌店，与读者们一同诵读、探讨曼氏的诗歌。

赵松、郑体武在思南书局·诗歌店分享《曼德尔施塔姆诗歌全集》

郑体武：早期的曼德尔施塔姆被称为是新古典主义者，很精致、很典雅、很工整，粗看好像也没有多大的难度，但是一旦翻译了，过段时间再回过头来反复阅读和推敲，可能就不时地会发现他可能这儿埋了一个包袱，那儿埋了一个陷阱。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早期的作品比中晚期的作品难度还要差一大截。后期的作品，孤立来看好像也是没那么难，但是“陷阱”是此起彼伏的。所以要翻译曼德尔施塔姆，尤其是中晚期作品，首先把文意琢磨透、体会深、把握得准确，这个要耗费很多的精力。

再加上他晚期作品有一定掩饰，多少受到了赫列勃尼科夫的影响，在文法、句法上有突破，因此有的时候你第一眼望去你以为是这个意思，实际上可能是另外一个意思。你第一眼第二眼望去是一个意思，多读几遍发现不只一个意思。

所以，曼德尔施塔姆在俄罗斯有名就有名在哪里？以少少胜多多多，以最少、最经典的文字，表达最复杂、最深邃、最丰富的内涵和意义，在这方面曼德尔施塔姆是名列前茅的。

曼德尔施塔姆一生的著述论量来说不算多。整个他的诗，包括他未完成的片段、戏剧诗、游戏诗，各种各样的凡是能跟诗搭上的文字都加起来只有590首，这590首中甚至连别人回忆录当中记忆他的片段都包括在内。

但是他是慢工出细活，他的诗绝对不会浪费笔墨，绝对不会随意下笔、轻易下笔，他的笔一旦落下，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要经过反复推敲的，是经过反复修改、千锤百炼的，大多数情况下他的诗不属于一蹴而就，不是灵感爆发了，下笔千言，执笔成篇。一天多写几篇的情况有，但也有很长时间是一天一篇也写不出来，或者写了一篇之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很多次修改，所以说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你想在文字上挑他的毛病，想从文字技术上找他的短处是很困难的。不是所有的大师每一篇作品文字上都是达到巅峰、无懈可击的。如果对所有的原文进行吹毛求疵，找非常有水平的鉴赏家都可能找出毛病。

比如我们看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随机抽到一篇好的作品，哪怕是当代顶尖的诗人的作品，你要在文本上、文字上、技术上吹毛求疵，挑毛病，大多数时候能够挑得出来。即使已经成为经典了，即使已经成为名篇的东西，我们也能挑得出来。曼德尔施塔姆同时代的经典诗人当中，单论文字技术和文字的质量，以少少胜多多，含无穷意境在象外，从这个意义来讲，鲜有出其右者。

曼德尔施塔姆夫妇

曼德尔施塔姆的夫人活到了1980年，几乎是我们的同时代人了。她就有机会见到后来英德等语种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译本，曼德尔施塔姆夫人是学绘画出身，艺术修养、文字修养都是很高的，但她对其他国家的译本都不满意。比较典型的是德译本，当年的德译本是一个著名诗人也是著名翻译家翻译的，按理说他的译本应该是能够受到肯定的，但是曼德尔施塔姆夫人看了德译本之后很生气，认为曼德尔施塔姆念兹在兹的在形式上的追求，德译本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她很生气。

可见曼德尔施塔姆的夫人也认为在翻译过程中要重视曼德尔施塔姆对诗歌形式的追求。英译本她的评价也不高。英、德、法、俄等欧洲语言之间互译，难度要小得多，欧语和汉语之间的互译难度要大得多。这种变形、变化也最多，难度也最大，也是最微妙。

我现在贡献给大家的译本，应该说还是花了很大的功夫，参考了多种的版本，主要有四个俄语的版本，也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包括注释、赏析、批评文字、回忆录等等，因为有些诗直接看原文，看好几遍也不知所云，必须参阅大量的辅助性文献，最后才能够确定和把握它的文意。

赵松：曼德尔施塔姆一个不容易分析的诗人，为什么？

因为在我的理解里诗人有两大类型：一种是基于知识系统进行创作的，知识系统包括个人经验、情感体验、人生阅历，用知识构建表达的方式或者表达的系统。还有一种诗人是用完全超越了这种知识系统的语言方式和思维方式跟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跟整个宇宙进行一种独白式的对话，他在创造一种声音，这种诗人可能一百年出一两个，他在回应着跟这个世界之间不断发生的碰撞所产生新的理解、想象和思考。曼德尔施塔姆就是这种诗人。所以你去读他的诗，固然有必要知道他的背景、他的经历、人生和所身处的时代与社会，还有俄罗斯诗歌的传统，这样有利于了解他。

但是在这个阶段过了之后，就会遇到一个需要你去越过的阶段，就是你还要摆脱这些东西，通过翻译过的语言去寻找他的声音。

有的时候去读不同译本的曼德尔施塔姆，我会发现读得时间久了之后，会慢慢放弃比较的冲动。而是在不同的译本中寻找相近的声音，它隐藏在汉语背后的某种声音，好像有一口钟，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敲响，内心忽然间听懂了这种声音，这是面对曼德尔施塔姆诗歌的时候我个人的一种方式。所以他去写什么，其实并不是他的目的，他是那种会把自己跟这个世界整体关系进行重新组构的诗人。

我们在认知世界的过程中，通常基于教育、知识的积累，其实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去分类、贴标签，会变成一种局部的关系。所以我们的世界观是局部的，我今天在这里对一个空间产生一种关系，我未必会想到城市也是一个空间，这条街道也是一个空间。但事实上在像曼德尔施塔姆这样诗人的思维和感知里，整个宇宙和这个空间就是一个整体的，只是在不同的层面上，他在思考这个空间的时候有可能是贯穿于整个宇宙的语境，而不是简单的物理概念，包括他对自然界的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对他来讲都不是单纯的一棵树、一只鸟，他会容纳到他感知到的某种语境状态，或者某种情境里，他要把它重新组合完成一个世界的塑造，这是他独特的方式。

所以有的时候他难懂，是因为他会让你没有预料地发现你所熟知的东西被他重新组合了，然后以某种语调，或者某种气息慢慢地呈现在你的面前，它呈现的方式是陌生的。

因为我们总是说在阅读诗歌的时候最容易本能地寻找共情点，我们寻找一个能够让我们触动或者感动的东西，实际上诗歌还有另外一个层面，就是它寻找的一种对世界新的认知方式，换句话说，世界在语言中重新诞生的方式，这是曼德尔施塔姆这种诗人能够给你提供的一种很少见的方式。

很多诗人更多是提供经验的流动，去体验，去感受，然后去共鸣，然后达到了某种移情的效果。但曼德尔施塔姆这种诗人独特性在于能够超越个人经验，甚至超越时代的背景，进行更深层次的体验。读的时候我们拜译者所赐，通过汉语间接地感知这样一个伟大诗人的。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

俄罗斯是一个很有悲剧感的国家和民族，而曼德尔施塔姆活跃的年代，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又是一个俄罗斯非常剧烈变化的时代。曼德尔施塔姆的幸与不幸，恰好他赶上了这样一个极其的爆炸式的时代，他被这个时代所牺牲掉了，这是他创作的背景。他的感知方式我觉得不仅仅是一个个人命运的问题，他仍然还在面对着俄罗斯诗歌语言传统，他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处境下和时代中，生与死不仅仅是个人的生与死，甚至有一种神秘的、传统的生与死，他在思考这些东西。

他传达的不是表达的意图，表达自我的情感、爱与恨，不是这样的，他在思考：即将毁灭的世界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语言留下一些什么，创造一些什么。这些对我来讲，都是面对曼德尔施塔姆时非常恒久的话题。所以他这种诗人是可以读很久的，你可以反复地去读，而不用去担心哪天你读腻了。

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我们无法把他仅仅定义为一个文学时代的重要诗人，他更多的是一个超出了俄罗斯文学的现象，是关于诗歌本质的现象，是关于诗与个人关系的现象。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消亡的一天，在消逝之前语言能够赋予我们什么，能够让我们跟这个世界构成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曼德尔施塔姆这种诗人能够给予我们的一种永恒的启迪。

（自微信公众号“上海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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