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好词

霰雪如埃，薄雾笼罩。结束一天的焦头烂额，匆匆地从单位走出来，远处的郊区传来鞭炮声，道路的轿车一辆咬着一辆，排起了长龙。妻子已经来过好几个电话——下班了没？到哪里了？一会儿女儿又来视频，镜头那边“爸爸，你怎么还没回来，舅舅等你喝酒呢”。前方的路口两辆车又发生了剐蹭，本来缓慢蠕动的队伍瞬间梗阻，后面不明情况的司机疯狂地鸣笛催促......

老话儿“冬至大似年”，大家都着急回家吃那顿团圆饭。雪匆匆、人慌慌，在快节奏、压力大的当下，哪怕是节假日聚会，也多是鸡飞狗跳的仓皇奔赴，而后是男人的推杯换盏，女人的大快果颐，孩子的低头刷机，丰盛的食材和热闹背后却少了节日该有的温情、闲适，大部分的人冬至日往往在一顿大餐后了无痕迹地匆匆而过，而7年前那个冬至日，却让我常常触景生怀、心生感叹。

14年，大学毕业，我应聘到了距离老家几百公里外沿海县城的商业银行，实习点在一个偏远乡镇网点，一个建在了村委大院内的分理处。员工及加上我只有3个人，另外两个同事已经成家，每天驱车也要40多分钟。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没车，城里也没家人亲戚，索性就住在网点，村子周边就是我的活动半径。一线城市生活了6年的我彻底告别了电影院、肯德基、星巴克和电玩城。每天面对的人群也多是60岁左右的农户，很多人名字都不会写，加上方言浓重，业务沟通和拓展很吃力，繁重的考核任务也压得我无法喘息。辞职的想法一直在脑海晃荡，但又缺乏那么一点勇气和最后的助剂，也便暂时将就地干着。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那年冬至。银行的年底是忙碌的，我们三个人控制着整个营业室的大爷大娘们，乡下人热情、健谈，家长里短、七姑八婆，时有拉呱太过投入而错过叫号，又要求插队引起的争吵，这时就要停下手里的活儿上前决断和安抚一番。

那天下午我又中了一个“大奖”。以往都是只拿着卡取失独抚恤金的王大爷突然破天荒地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递了进来，“嘿嘿，小张辛苦一下”。职业习惯告诉我那是一大袋子的钱，我满眼放光，这么一大袋子的百元大钞，正好可以填补我的揽储窟窿了。然而，是我想多了，解开袋子，一张张搓成球的零钱和残币爆米花出锅般地炸了出来，那股子发霉味直冲天灵盖，整个头瞬间大了起来。

兑换零钱残币这种事，对银行内勤员工来说简直就是噩梦，不仅脏累，还带不来任何业务量和效益，搞不好还要因为整理不合格挨罚款。整整一下午，我被一堆脏兮兮残币所包围，火气终于在最后一团零钱前爆发了，“大爷！你没看咱所儿这么多人么？非得今天来，还拿了这么多！”

“这个！这个！那个！还有这一堆，统统不能换，拿回去烧火热炕去吧！”

“额......我和老婆子忙啊，白天都去城里卖菜，今天过节，有个空就来了！”

“那你也太自私吧！照你这话儿，你一个人占一下午窗口就是应该的了？”几句道德绑架式的有力回怼让大爷哑口无言。料定村里人朴实又老实肯定不会投诉，所以这样的怼客户、耍性子，在那段时间也是屡试不爽。

营业结束，厅堂里的老百姓陆续散去，两个同事也开车奔向市里，卷帘门款款落下，偌大的网点只我一个人，没有了让人厌烦的嘈杂此刻是鸦雀无声。傍晚时下起了雪，山里的雪下的大，起风后，刮得卷帘门咣咣地响。夜色渐深，村里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这才想起冬至日应该吃饺子的，可疲惫让人变得毫无食欲，便早早瘫坐在床上，玩起了手机。

“有没有人~”正当我沉迷于手机游戏中，突然听见叫声，心想都关门了，怎么还来，真烦人，便扯着嗓子大喊到“停业了，明天再来吧，8点开门！”。

“不办业务！是小张在里面么？”外面传来一个大娘的声音。

“等一会儿”！我笃定准是哪个愚笨的大娘去ATM去款，又把银行卡吞里面了，让我帮取银行卡。我故意继续打完手里这局游戏，然后磨磨唧唧地穿上衣服，好让这个“不速之客”在外面多待上一会儿。

拉开卷帘门，门口杵着缩成一团的大娘，雪已经在盖满了她的橘黄色头巾，几片雪花挂在了被风吹起来的白发上，大概被风吹迷了眼睛，眼角溢出了泪水，我一眼认出就是王大爷的老伴，手里拎着的还是下午装残币的黑色布袋。“我敲了好一顿门，也没回话，我以为你没在所里呢！小张啊，下午你大爷来找你换零钱........”

还没等她说完，我瞬间明白了准是下午给王大爷换零钱没完全兑换，现在又安排老伴扮可怜找上门来了，这老两口可真行啊！那一刻，脑里早已经滚瓜烂熟的残损币兑换标准和办法早已整装待发、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接上话茬，好好地给眼前这个老太太上一课。

“回去跟我说，大过节的你自己在这院里，现在的娃哪会包饺子，大娘多包了几个，你别嫌弃，吃饱了不想家嘛！”

说着拎起了黑布袋，拿出一个蒙着塑料袋的小饭钵，吹了吹上面的雪，露出了饺子来。“这是咱家自己种的小白菜，鲜的呢，快进去吃吧，趁热乎！”接过大娘的饭盆，刚刚还满脑子草稿的我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望着大娘蹒跚的步伐，缓缓地消失在了风雪中。回到屋里，一揭开塑料袋饺子，热气瞬间升腾开来，迷离双眼。吃着饺子，冬白菜特有的清甜多少带着家乡和母亲的味道，少了油腻和重口，略显寡淡馅儿味却让疲乏的我清爽了起来，心也舒展了起来，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家乡，想到现在的自己，这个脾气暴躁、满身戾气的自己，这个内心隐晦、心浮气躁的自己。

风消停了，望着窗外皑皑的大雪，月光下映出粉澄澄的天空。我开始思考农村的这片土地，这里有远离喧嚣的山清水秀、有虫鸣鸟叫的世外幽情、有质朴勤劳的乡里乡亲；开始思考王大爷这老两口，唯一的孩子已经不在了，自身年事已高，但还是坚强认真的生活着，历经生活的磨难，仍然保持纯朴善良和心向阳光的生活态度，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和言语暴力，那么多的客户仍然选择宽容和息心爱护，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头小子，一个来自异地他乡与他们孙子同龄的孩子。这些朴实的村民并不是我眼中的懦弱老实，而是他们有着更宽广的心胸和更清澈的善良，他们面对命运的不公和生活苦难反而有着更坚强的抗争、更执着的毅力。

从那以后，我逐渐平和自己的内心，用感恩的心态看待这周围的一切，我发现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那么糟糕，这份工作又是多么的有意义、有意思，这个小小的网点是那么的可爱，这群农村的大爷大娘又是那么纯朴真诚，渐渐地心态、生活和工作都有了起色，逐步向好发展，一切变得顺利起来，没多久，通过村里的大娘的牵线，我还认识了新的女朋友。

如今，我已经阔别那个网点多年，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当单位新招来的青年大学生，我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想起当年冬至的那碗饺子。

壹点号小笔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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