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被厂长干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整理父亲遗物时，叶梦雨才第一次发现，“爸爸为我写过这么多诗。”
2023年1月，从事小型工艺品生产的浙江杭州桐庐人叶小平，离开了人世。女儿叶梦雨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很多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父亲生前写了几十年的日记、诗稿、文章以及订阅40年的《诗刊》《世界文学》《读书》等纯人文刊物。
其中，女儿是他日记的绝对主角——里面不间断地记录了30多年来女儿的成长点滴，以及以女儿为主角的诗歌、散文诗。
父亲那颗诗人的心，在他去世后才真正被看到。世界读书日前夕，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这位“主角”叶梦雨。让我们一起聆听一位父亲的阅读史。
叶小平与女儿叶梦雨
整理父亲遗物时，
她发现了一片“宝藏”
对叶梦雨来说，父亲留下的箱子是一个考古发掘现场。从叶梦雨出生到父亲去世前，每天的日记里都有她，而且是用特殊颜色的笔写的。
叶小平出生于1956年，13岁即进入生产队务农。他热爱学习，一直坚持自学。23岁时，叶小平通过全县统考招工考进国企“桐庐工艺美术厂”，当上一名彩绘工人。他继续保持学习，业余进入电大中文系，白天工作，晚上读书、写作。1985年，因表现优秀，叶小平被推选为厂长。后来国企改制，47岁的叶小平创业办了自己的工艺玩具厂，直到2023年1月1日病逝。
这是叶小平留给世间的履历，他内心世界的文学之心，在去世后才逐渐被看到。
叶小平手写诗稿
叶小平去世后，他所创办的工厂要腾退厂房，需要清理厂房中的纸箱。叶梦雨在整理纸箱时，发现了一个宝藏——父亲生前不让人乱动的箱子里，放着他从1970年代起收藏的书、杂志、报纸，还有很多日记本和稿纸，以及叶梦雨从小送父亲的图画、留言条、小学发表的文章……
“那些天，爸爸的箱子对我来说是一个考古发掘现场。我每天像开盲盒一样，每天都能发掘出爸爸不同年代的日记本和稿纸。此刻，我才第一次发现，爸爸写我写过这么多诗。而且他持续几十年写日记，从我出生后，每天的日记都有我，用特殊颜色的笔写的。”
回忆的闸门由此打开，很多细节纷至沓来。叶梦雨开始在记忆里“打捞”父亲——一个如此热爱文学和阅读的生命。
叶小平与童年时的叶梦雨
父亲是个忙碌的厂长
但有一颗诗人的心
写作，是叶小平观察世界的方式，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在他眼里也是有光芒的。
在整理父亲日记和稿纸的过程中，叶梦雨被深深地震动了。“我此前也知道爸爸写日记，也会写我，但我不知道他竟然能做到每天都写我。我很感谢爸爸留下这么多文字，让我确信他是那么爱我。但同时我又非常遗憾，因为当我发现，我是爸爸生命中那么重要的部分时，他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可能再跟他聊一聊了。”
“他本职工作是厂长，但心是诗人的心。”叶梦雨说。
父亲无论做什么都非常认真和热情，热爱生活、真诚待人、细致观察，从中获得诗的灵感。父亲观察、思考之细腻，让人惊叹。
他说，“对凡事有观察、有思考，这就是与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
他在笔记上写：“写作，是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
叶小平手写诗稿
叶小平的很多首诗里，女儿是主角。
当女儿在外婆家，他用诗歌这样表达想念，“想念的手很长很长/能摘任何一个幸福的果”。
幼年的女儿打疫苗发烧，他会写诗表达自己紧张的心，“容容啊，你的哭声/使夜的宁静破裂/你的哭声啊/揪着我们的心”。
在外面出差三天，回到家，他也会写诗，“热茶，比茶更爽心的语言/阳台上一挂女儿洗净的衣服/幼儿园里的女儿/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三天，这短暂一瞬的离别/一切都是那么明丽而新鲜了”。
叶小平手写诗稿
每一个普通的日子，在叶小平眼里也是有光芒的。
1997年1月16日，叶小平写下《这是最美好的时光》：“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这宁静的家/亚萍烹调的蔬菜豆腐/在暖锅中喧闹着/是那么新鲜，那么香气扑鼻/梦雨，我们的女儿/在阳台的桌上/认真专注地做着学校布置的作业/台灯桔黄色的光芒/洒满在那小小的圆桌上/这是我们的家/这是冬日的黄昏/迎宾路上的宿舍里/一户很普通的人家/这是最美好的时光/是对我们一天认真生活的报答”。
回忆起父亲，让叶梦雨印象最深刻的画面就是，父亲给她读诗。“他读起诗来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读到最喜欢的句子，时而大笑，时而沉思，眼睛里都有光的。”
叶小平手写诗稿
33年不间断
每天都在日记里写女儿
叶小平生前曾对女儿说，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都是由一个一个人的历史组成的，写日记就是一个人的历史，写日记就拥有了自己的历史，在思索中行进。他从年轻时就开始写日记，坚持了一辈子，从没有间断。
1989年女儿叶容（后改名叶梦雨）出生后，成为父亲日记的绝对主角。
“每天日记都有固定写我的部分，有时整页整页都是我。小时候，爸爸细致观察和记录我的每一点成长。长大读书后，爸爸每天记录我在哪里做什么，联系时我说了什么，他怎么对我说的，我的情绪如何，都一一详细记录。情绪好，他就放心了；情绪不好，第二天还要再打个电话过来。后来我工作之后，就算有几天没有联系，也写‘梦雨在北京，今天没有联系，但心中惦念着’。爸爸一直写到2022年，住院时，只要意识清醒，也都还在写。”
女儿会说话了。女儿去报名上小学了。女儿在高中时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回家大哭，等等，事无巨细，都会被叶小平记到日记里。就算在路上看到背着书包的十几岁女孩，他也会写下来，“我就想到我的女儿，她就是这样背着书包，一个人行走在上学的路上吧。”
为了记录女儿的备战高考生活，叶小平还专门额外写了一本日记。“因为爸爸觉得这是我人生非常重要的一段日子，但我自己没有时间写，所以他要帮我记录好。这也是这次整理资料才知道的。”
读叶小平的这些日记，感觉像阅读一个女孩的成长史。身为主角的叶梦雨也感慨，“看爸爸的笔迹，仿佛是看一本主角是我自己的剧本”。
叶小平与叶梦雨
在整理父亲的手稿、书籍的过程中，叶梦雨发现自己此前对父亲的了解很有限，对他倾注在自己身上的苦心也理解不够，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愧疚，“在爸爸的周围，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有时候爸爸在某个群里分享一首诗，没人回应。他就在日记里感叹说，没有共同语言。工作上跟人打交道因为太老实被骗，他会用这样的句子 ‘我以溪流般的心情寻找友谊，但溪流碰到的总是礁石’，开解自己。这些年我回家时间很少，对他的精神交流需求也关注不多。爸爸突然病逝，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接受的现实。”
叶小平手稿
《诗刊》《星星》《读书》《世界文学》
1980年以来的每期他都有
每一封重要的信件，叶小平都会写草稿然后誊写到信纸上寄出，另附回信的邮资。
叶梦雨在父亲厂里找到了1980年以来的《诗刊》《星星》《读书》《世界文学》杂志，“每一期都有。”
在叶梦雨眼中，从小就觉得父亲与众不同，有很强的毅力和恒心，热爱的事情就会做到极致。
那些纯文学杂志，仅仅是一期不落地购买、收藏与保存，常人都很难做到了，但叶小平做到了，而且直至临终前仍然在阅读。
叶梦雨记得，父亲会把《读书》杂志中的文章复印、圈点重点，寄给在北京工作的她读。2022年末，在杭州住院的最后时日里，还交代家人把新到的《诗刊》《读书》拿到病床上，仔细阅读并做了标注。“很多人退休后就去休闲娱乐了，但爸爸没有。他很自省，总是说，不让一日闲过。在最后的病床上都还在看书写字，医生护士都惊叹。他也真正把读书学习当作一种乐趣。而且，因为爸爸只上了五年学，所以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他平时记日记诗意、细腻的表达，都是从诗歌和文学中习得的。”
叶梦雨觉得：“可能因为爸爸小时候失学，一生对知识几乎是渴望，无论在辛勤劳动之余、经济困难之中还是病痛折磨的时候，都仍坚持学习，每天读书、读报、写日记。学习是艰苦的，但对父亲来说，学习本身是一种乐趣。”
叶小平是厂长，也是诗人。他年轻时就发表诗歌在县级刊物上，担任桐庐县文联常委。当工艺美术厂厂长时，举办过“彩鸟杯”诗歌创作比赛。后来国企改制，叶小平另起炉灶创业，每天奔波忙于经营企业，就没有再作为诗人在文艺界活动，但仍然每天读书、读诗、写作，也无所谓发表不发表，而是出于真正的热爱和需要。
叶小平去世的时候才66岁，他病倒的前一天，还在厂里工作。翻看叶小平的日记，会发现，他总是感叹：“人生有多少事情想做？人生还有多少时间能做事？”
诗歌和文学已经成为叶小平获得力量的源泉，他在自己的小传中写道：“自幼喜爱文学，在年少茫然困苦的日子里，是默念着‘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而活过来的。我把诗作为我的‘救命’恩人来待的，是我生命中自然的需求。”在给《诗刊》编辑部写的信中，他写道：“诗使我知道了该怎样做人，我要用我一生的行动来报答她。”他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
叶小平日记
叶梦雨似乎从中读懂了父亲，“爸爸常说：诗言志；写作，是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写作，是为时光流逝使我心安。”“时间无法留存，思想转瞬即逝，但文字却可以见证，若干年后再看见仿佛昨日。”“爸爸一生都从诗歌中寻找力量和鼓舞，从而度过人生中的艰难岁月，诗和文学伴随爸爸一生。”
目前，叶梦雨在北京一家国有银行工作，受爸爸影响，她也很喜欢看书写作。“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我遇到困惑的时候，爸爸总会用一首诗来鼓励我。就我自己的体会来说，真的很有用，而且我会一直记得。现在想想，这就是诗歌和文学的力量吧！”
叶小平的一箱手稿（部分）
39年前的投稿信
再次被《诗刊》编辑部看到
随着对父亲逐渐加深了解，叶梦雨决定把自己的回忆写下来，发在自己专门开设的名为“坚固的石桥”的微信公众号里，给自己备忘，也希望爸爸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
“能一生保持纯粹的对文学、对知识的热爱的人，很难得，爸爸是其中一位。爸爸是一个值得记录的生命，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从事的职业跟文学不沾边，但他40年订阅《诗刊》和《世界文学》。一生喜欢文学和诗。一生坚持写日记，写诗，读书。一生坚持一件事的人，不多。爸爸是其中之一。我想，向前看不是逃避和遗忘，而是诚实面对悲伤，认真回忆，获得力量，才能安心地向前走。”
父亲忙于工作、创业办厂，但坚持每天读诗。叶梦雨不确定父亲是否投稿，她和家人还发现很多没有寄出去的诗歌草稿。目前她还在整理父亲的稿纸。“据我目前所知，爸爸在我们桐庐当地刊物上发表过至少十几首诗。他曾经向《诗刊》投稿过，但是《诗刊》编辑部老师们并未查到发表记录。”
1984年，26岁的叶小平给《诗刊》发过一封投稿信。在家里存留的底稿中，可以看到他当时附上一首短诗《你的眼睛——献给母亲》，并在信中讲述了自己的求学经历，特别是对诗歌的热爱。39年后，这封投稿信终于再次被《诗刊》编辑部看到。
叶小平手写诗稿
诗刊编辑部在《诗刊》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为感谢这位忠实读者，感谢他近40年来对《诗刊》的热爱，在此刊发女儿叶梦雨搜集整理的部分文字和诗歌，向这位热爱生活、痴迷诗歌的读者致敬。”
叶梦雨的《给我写诗的父亲走了｜读者来信》深深打动了许多人——
叶小平的一生便是一部未竟诗集，他的女儿是诗集中最动人的一首。
这是我在中国诗歌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动人的诗。
情到深处显珍贵，这才是真正的诗人。
这些留言，让叶梦雨感觉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是爸爸的诗被更多人看到，爸爸的故事让更多人感动，遗憾的是，爸爸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给我写诗的父亲走了｜读者来信》发布后，桐庐籍著名女诗人舒羽老师通过《诗刊》编辑联系到叶梦雨，告诉她：“一眼就能看出，你爸爸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诗，语言非常干净，表达很朴实，每一首诗都有一个金句。”
叶小平在世的时候，忙于办厂，起早贪黑，非常艰辛，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整理诗稿，或写更多诗。他总是跟叶梦雨说，等真正退休不办厂了，就去双溪村种地、读书、写书法、写诗、写回忆录，但这一切，叶小平却再也没有时间去做了。
“我真的很想看到爸爸写更多文字。”叶梦雨说。
如今，叶梦雨也开始重新写日记了，就从爸爸没有看到的2023年1月1日开始。
“我会像爸爸一样认真努力地工作，还有照顾好妈妈……”
“我感谢爸爸留下的文字，给我一生带来温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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