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儿开荤

风神卷起沙尘，河伯止息波涛。戈壁孤烟一片苍茫，蓦然转眼便是敦煌城外。

顺古城东北跋涉，不多久便是一座褐色高山，覆满岩石嶙峋，正是大名鼎鼎三危山。

其中支脉似烈焰焚烧，草木片甲不留，当地人又称“火焰山”。

山峦陡峭不易攀登，沿山谷往深处走去。转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谁能想到，就在这大漠荒山之间，竟有一处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

胡杨枝叶触手可及，青草绒绒铺在地上，空气湿润扑鼻而来，耳畔有水声回响。

没错，只见几道泉水，从缝隙顽强钻出山石，虽无九天瀑布壮丽，却悄然滋养万物，诞生一片小小绿洲。

悬泉，吊吊水

也正因此，这股甘泉被当地人唤作“吊吊水”，而时光向前拨动，唐朝史书曾有几笔寥落，记载这里叫做“悬泉”。

寂寞沙洲冷，无数光阴如月色，笼罩这口小小泉眼。

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当地人时常在附近捡到碎陶片和破布，看上去像是古物。

很快考古队进驻发掘。从淤泥挖出一片汉朝木简，墨迹尚且清晰可辨：悬泉置以亭行。

进一步发掘震惊了世人：一处2000多年前的汉朝边关重现世间。

当考古学家挖开地层，看到了人去楼空的房间，支离破碎的墙皮，里面夹杂了残简、碎纸、木材、皮鞋……

一切静悄悄的，却让人迫不及待想知道：

大漠边关的悬泉置，究竟是什么地方？会出土怎样的神秘发现？又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01 悬泉置：大汉边关，尘封千年的世界遗产

2014年的卡塔尔多哈，一场长达8年的申遗之路尘埃落定。

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议，中国、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三国联合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令人振奋背后，翻看“丝路申遗”中国境内的5处遗产点，其中玉门关遗址、麦积山石窟等等，大家早已耳熟能详，却有一处遗产点，过往湮没了两千多年，长久以来不为人知。

这便是悬泉置遗址。

事实上，当年发掘的考古学家亦是如此。比如那枚打开谜团的古简“悬泉置”，这个“置”是什么意思？

翻阅史书，原来“置”是当时驿站的建制。

汉武帝时称“传舍”，到了儿子汉昭帝始元4年（公元前84年）开始叫“置”，沿用到东汉时改称为“驿”。

悬泉置，顾名思义，就是以悬泉命名的边关驿站。

汉武帝雄才大略，在位期间凿通西域，从此在丝绸之路远去的脉络上，星罗棋布了80多个驿站，悬泉置正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历史有多久？

带着疑问，考古队层层揭取。整处驿站遗址达2万多平方米。遗址西南是几座烽燧，此外还有一座汉朝的建筑群落，包括办公署、马厩、客栈等基址。

发掘图片

一眼千年，隔着时光，仿佛看到当年熙熙攘攘，繁忙景象。

悬泉置地下埋了6个文化层，最深有1.3米，横跨西汉到东汉时期约200年。最早开始于汉武帝时期，到汉宣帝时最为辉煌，进入东汉后逐渐衰败。

这200多年时光虽寂寞无声，但所幸的是，人们曾活过的证据，封存在西北干燥的沙土里。

整座悬泉置遗址，共出土了各种文物 7 万多件。其中包括汉简、帛书、纸张、铜器、铁器、丝绸、马骨……让人仿佛穿越回两千年前汉朝的边关生活。

站在一片荒芜废墟，寒风呼啸而过，考古学家心中涌动一个问题：这里曾有过怎样的辉煌？

悬泉置复原图

根据复原，悬泉置是一处复杂的坞堡建筑：

中央是广阔的方形庭院，原先高度应在8米以上，院落四周围绕高耸的角楼，眺望着火焰山下的古道。

院落里靠墙修筑房屋，目前清理出27间，这些房子或是单间，或是套间，套房里还配置了厕所，至今残留伸出屋外的粪槽。

根据出土资料显示，西边一排应是客房，也就是所谓驿站，靠北墙两排住着士兵和公务人员，而东南方向则是厨房，南墙外还修筑了一排巨大马厩，堆积了厚厚一层风干马粪和灰土。

揭开这些历史地层，悬泉置荒凉了两千多年的时光，仿佛渐渐打开尘封的大门。

遗址

在遗址西边，考古学家挖掘出一片“灰区”，也就是当时丢弃废品的区域。

就在这里，曾经柴米油盐、金戈铁马的过往，被完整封存在泥土里。

里面都藏了什么“宝贝”？

首先是横七竖八的动物骨骼，忠实记录了当年士卒的伙食。

骨骼中能辨认出鸡、牛和羊，还有大麦、粟米颗粒和苜蓿籽、桃核、杏核。

此外，发现大量遗留的漆器餐具，像是筷子、盘子和勺子，还有酒器耳杯，制作简单却不粗陋。

看来悬泉置一带汉代经营得不错，人们不但日常吃上谷物果蔬，时不时还能开荤，喝点小酒。

与此同时，灰坑挖出各种丝织品、皮革和毛织物残片，而另一些保留下来的物品，更让人心生感慨：

比如几只大号麻鞋，还有迷你的小皮鞋，或是来自一对父子，穿着30多码的老爸拖着穿12码的小娃娃。

出土文物：汉代皮鞋，铜钱，漆器餐具

一件在两面刻着“忠情”的木饼，应当来自士兵随手篆刻，不知是否爱情故事在驿站上演？

悬泉置出土“情”字木饼，反面为“忠”

堆积角落的铜箭簇，这里爆发过怎样千钧一发的战火？

此外散落灰坑的汉代五铢铜钱，不由让人遐想，难道有富豪曾一掷千金？

悬泉置出土木饼，反面为“情”

当然，除了这些，让悬泉置真正留名中国考古，还有几处惊世发现，如电光划破历史夜空：

悬泉置出土墨纸书

首先是500多张麻纸。由苎麻、大麻之类的植物纤维制成，从包裹草药的包装，到留有字迹的文件……大部分纸张比较厚重，纤维不匀，应为早期“浇纸法”制作，得益于气候干燥，幸运留存至今，震撼了考古学家的眼睛。

所谓“浇纸法”，即是使用麻料剥皮，浸入石灰乳里蒸煮，析出白色纤维后，将纤维用木锤舂捣，等到纤维变短，刷在布帘上晾晒。

令人激动的是，经过鉴定，这些纸张里，竟然有些来自西汉宣帝时期！

这个发现改写了历史：要知道，此前人们一直认为造纸术由东汉蔡伦发明。可悬泉置的麻纸，结合放马滩和灞桥的发现，证明早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 中国人就已发明了造纸，并在丝路边关流传开来。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汉朝简牍，其中很多是木简：总数多达惊人的近3万多枚，其中竟有2万多枚留有文字，横跨汉朝200多年时光。

这批古简，最早纪年是汉武帝元鼎6年（公元前111年），最晚为东汉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内容包括诏书、律令、 符咒、历法、数学、医术、相马术等等。

出土汉简

里面记载了不少冷知识，比如当时人最怕沙尘暴，也就是“黑风”。有天黑风席卷天地，把树都刮断了，一个叫赵定的人受了伤，还有一个姓黄的使者，坐骑都被吓死了。

随着清理辨认，一些残简文字引起专家注意。

它们像沉入地底的镜子，镜中是两千年前的喜怒哀乐，映照着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波澜微光。

02 悬泉置古简：时代洪流下，那些被遗忘的小人物

回到两千多年前，从阳关往西，丝绸之路逶迤着银龙般脊梁。

沿途商旅繁忙，仅敦煌一带，便分布了近10个“置”。汉朝在这里部署了大批军队，官吏与士兵“无事耕种，有事则战”，守护着这条来之不易的战略要道。

大汉的风云大幕缓缓升起，它们就像行走在朝阳里的马车，海纳百川吞吐着四方来客。

从出土资料看，和河西走廊的其他驿站一样，悬泉置来往人群形形色色：

既有西域各国的使者和商旅，也有西汉边疆的军队和使团，此外还有不少周边归顺的胡人、朝廷发放的罪犯、跟随出使的军士和奴婢……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被岁月洪流淹没，历史中并无记载。

但他们的百味人生，封存于敦煌周边出土的古简，两千年前的温情熠熠闪光。

病，野远为吏，死生恐不相见……

一封出自肩水金关的书信，写信人远离家乡来到边关，与家中兄弟一别经年，如今身染风寒一病不起，只能在信中长叹，恐怕今生再也无缘相见。

汉代古简：“有急事”

敞叩头言，子惠容侍前，数见，元不敢众言，奈何乎，昧死言。会敞绔元弊……愿子惠幸哀怜，且幸藉子惠韦绔一、二日耳，不敢久留。唯赐钱非急不敢道，叩头白

“子惠，我裤子破了，要送回家缝补，之前就想向你借，但当时人太多，没好意思提。现在实在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跟你说，希望你可怜可怜我，把裤子借我穿几天，一旦补好马上就还给你。”

小兵名叫元敞，家境窘迫，因为没裤子穿，只能红着脸跟朋友子惠借一条。边疆苦寒，满纸心酸，只不知最后借到没有？

字里行间，众生浮沉，汉帝国的马车疾风般行驶，粼粼马蹄声传往历史深处。

除了以上这些，一件悬泉置出土的汉简：让一位不见任何史书的小人物——悬泉置的“置啬（音同色）夫”弘，长身而立，推开了两千年前的大门。

“啬夫”是什么？这是秦汉时代对县级以下基层人员的一种称呼。

出土古简记载，在小小的悬泉置，“置啬夫”算是主管全盘事务，有一位“置佐”配合他工作。除此还有管住宿的“传舍啬夫”、管餐饮的“厨啬夫”，以及管物资的“仓啬夫”等等。

可以说，两千多年前，支撑起大汉边关骨骼的，除了马革裹尸的士兵，还有这些默默无闻的啬夫。

根据古简记录，悬泉置长达两百多年的岁月里，弘算是任职时间最长的置啬夫。他从西汉元康3年（公元前63年）到初元4年（公元前45年），兢兢业业做了19年。

弘老家在附近的效谷县，按照西汉传统，家中应有几分田产，上过几年学，能够识文断字，于是25岁左右出任悬泉置啬夫，做了快20年退休。

驿站熙熙攘攘，悬泉置像帝国巨舰的一面小帆，在暗流涌动的边关猎猎舞动。

时代的如椽巨笔，除了画下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也把置啬夫弘的人生泼洒得斑斓夺目。

事实上，虽然这样一个基层小吏，史书根本没有留名，但西汉中期很多发生于丝路的国家大事，都与他直接或间接发生联系。

不信请看这份悬泉置古简：《长罗侯过悬泉置费用簿》。

长罗侯过悬泉置费用簿

单看这个名字让人一头雾水。拆解就清楚了：长罗侯在悬泉置的接待花费记录。

记录的时间是西汉元康5年（公元前61年）。这年长罗侯一行出使西域，经过悬泉置时，弘操办了这场一桌酒菜接风洗尘，并详细记下了采办食物和人数。

他们吃了什么呢？

从记录看，弘准备了牛肉、羊肉、鸡肉、鱼肉之类，搭配粟米主食，还有些许酒水，荤素搭配，有饭有酒，可以说相当丰富。

文字

辛苦跋涉在荒凉戈壁，吃上这么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这场宴席肯定宾主尽欢。

到这里，相信你一定好奇：出入悬泉置的使团那么多，这个长罗侯究竟是谁？值得悬泉置啬夫弘如此款待？

说到这里，历数西汉开拓边关的英雄，苏武和张骞的星光之下，实际上还有一位人物：长罗侯常惠。

虽然今天少有人知，但在当时，他也是名赫一时的外交官，名头丝毫不亚于以上诸位。

根据《汉书》，常惠的传奇启程于汉武帝时代。

公元前100年，汉朝与匈奴斗争风起云涌，武帝派使臣苏武出使匈奴，常惠便是这随团一员。

一行人千辛万苦抵达，可此行果真凶险。没多久匈奴内讧，匈奴单于扣押了使团，常惠和苏武等人被分散各地，关押了整整19年。

在这段至暗时刻，苏武北海牧羊，内心悲怆不忘汉朝。而常惠，则在默默寻找时机，终于公元前81年，整整19年后的汉昭帝年间，他九死一生回到长安。

眼见常惠归来，汉朝心系羁留的苏武。见到匈奴使者询问下落，得到一句冷冰冰的回答：苏武，早死了。

苏武牧羊主题绘画

常惠心知匈奴狡诈，计上心来让汉使回复：我大汉天子分明在上林苑射下一只大雁，系着苏武的亲笔帛书，你们怎么能说苏武已死呢？

成语“鸿雁传书”便来源于此。

匈奴单于语塞，没多久送还了北海牧羊的苏武。

经此一事，常惠在朝廷威望陡增，昭帝“嘉其勤劳 , 拜为光禄大夫 ”，随后他踏上丝路征程，成为汉朝经营西域的重要参谋。

史书记载，长罗侯常惠一生6次出访西域。而他来到置啬夫弘的宴席，正是第5次出使。

悬泉置汇聚各路消息，弘心里清楚，长罗侯此行任务艰巨，目的地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乌孙国。

与汉朝相比，乌孙虽是小国，却扼守前往中亚的要道，并是汉朝与匈奴争夺的缓冲地。正因为此，西汉朝廷对乌孙素来警觉，汉武帝就曾以皇族女子细君公主和亲。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细君公主来到乌孙后，没几年郁郁而终，留下一首《悲愁歌》。一位接替她的汉朝贵女再次远嫁，这便是解忧公主。

没有人能想到，与伤感脆弱的细君不同，解忧公主踏入乌孙王宫，用永无枯竭的一腔热血，捍卫起西汉王朝的万里江山。

她像一根红线，将万里之遥的乌孙与汉朝牢牢牵系在一起。

公元前74年，乌孙遭受匈奴和西域小国车师围攻，大军压境之时，解忧公主果断向汉朝求援，一封封加急信简，快马奔往悬泉置与沿途驿站，向长安紧急呼救。

而由此开始，常惠多次受命出使，联合乌孙遏制匈奴。

按古简记录，公元前72年，常惠经悬泉置前往乌孙，与解忧公主及乌孙首领结盟共伐匈奴。

西域古城遗址

那次路过，也应是置啬夫弘第一次见到名震大汉的长罗侯。

到了两年之后，常惠借解忧公主之力，成功向乌孙国借军，并与西域诸国结盟，率领数万人之力征讨攀附匈奴的龟兹，为西汉一举安定局势！

有了如此彪悍的战绩，此次第5次出访，正是为了另一桩大事。

解忧公主的儿子元贵靡即将立为太子，乌孙想要进一步交好汉朝，于是请求迎娶汉朝公主。

于是汉宣帝选聘了解忧公主的侄女——相夫为公主，由常惠护送进入乌孙。

随着和亲的车马开进悬泉置，这桩亲上加亲的喜事，想必让这个夜晚暖融融的，处处洋溢了欢喜。

弘特地和同僚好好备了一桌晚膳。

翻阅《过长罗侯费用簿》，我们仿佛隔着时光，看见一脸舒展的长罗侯正与置啬夫攀谈，灯火明亮如昼，照亮了周围军士被风吹红的脸，也许很快就能回家了吧。

交河故城遗址

一年后的公元前60年，西汉正式在乌垒城建立西域都护府，管辖西域境内驻军和政令，一位曾为常惠搭救的西汉将军郑吉，成为首任西域都护使。

光阴流过，鼎沸的人声渐渐退去，悬泉置的灯火渐渐熄灭。

十几年后解忧公主历经千波，70多岁高龄重返长安，不久常惠亦病死于此，历经武帝、昭帝、宣帝三朝，史书记载不吝赞美。

而亲历无数传奇的置啬夫弘，沉没于千年历史长河，最终不知何时死去，亦不知墓归何处。

在他们身后，悬泉置依旧喧嚷热闹了一百多年，最终被黄沙冷冷掩埋。记录平凡的竹简却遗留在地下，两千年后闪烁恍如隔世的余温。

阿伦说：

暮色徐徐垂下，空旷的悬泉置外，置啬夫弘注视着长罗侯远去的背影。

塞外风沙吹起他宽大的衣袍，看上去就像一只等待归巢的鸿雁，在他身后，商队伴着驼铃缓缓走进城门，远方站岗的军士立在戈壁黄沙之间，头顶月光皎洁。

两千年时光是一片沧海。

如今的悬泉置遗址，作为唯一考古发掘的汉代驿站，不但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还被誉为丝绸之路考古的伟大发现！

无论是改写历史的文物，还是记录珍贵信息的古简，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文化宝藏！

而就在小小的悬泉置：为国分忧的解忧公主、光芒万丈的长罗侯开启了人生传奇，淹没历史的小人物置啬夫弘见证了一切，不禁让人感叹历史遗产的神奇。

可换言之，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历史的背面，永远是千千万万置啬夫这样的普通人，浮沉于历史潮流，挣扎着生死如常。

所幸的是，他们的墨迹留存至今，填补了书页空白。两千年后的你我，与两千年前的他们，抬起头看见的，是同一轮华夏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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