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洁外婆

1999年，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第一次见到普洁时她大概六岁，已经被蒙古的朔风吹得面容铜黄，小脸蛋红扑扑的透露出一丝稚气。

普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马毛油亮顺滑，看得出被喂养的很好。

没有脚蹬没有马鞍，普洁翘着小脚稳稳坐在马背上，凝视着来人。她眉间紧皱，眼神中满是警惕。

她是牧民，也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小小当家人

“不要过来了，会惊到牛！”

看见关野吉晴拿着相机步步逼近，普洁的小脸皱成一团。

陌生人陡然接近牧群可能会让牛羊应激，万一跑散了，她一个人可管不了。

听到普洁的呵斥，关野吉晴慢下脚步，他并不想吓到这个孩子。

跟随普洁回到她家的蒙古包之后，关野吉晴才明白为什么她小小年纪便要让自己看起来独当一面，这个家庭太苦了。

普洁的父亲为了生计外出务工，此后再没回来过，一家人只能靠豢养牲畜为生。

但天公不作美，1999年的冬天格外凛冽。草原一片荒芜，大批牛羊因为没有草料而死，更雪上加霜的是，普洁家里跑丢了39匹马。

在牧民家庭马匹就是移动资产，更别提彼时青黄不接，没有别的收入来源。

普洁的妈妈爱登奇美一个月前出发找马，在走入茫茫草原之后至今没有音讯。

“丢了这么多马，这可怎么活。”外婆一面记挂外出未归的女儿一面考虑来年的生计。

即便家里经济横遭重创，但见到远道而来的客人，普洁的外婆苏伦还是拿出了最有诚意的待客之物。

奶茶和羊肉，在光线昏暗的蒙古包里氤氲着热气，勾勒出简陋但干净的环境。

外婆暂时放下心里的担忧，跟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聊起了天。

“命运无常，担忧是没用的，总得抬头过日子。”

牧民靠天吃饭，逐水草而居，相较于农耕生活他们或许多了一份随遇而安的豁达。

妈妈不在的日子，普洁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搬木柴、喂马、放羊，大人都连轴转动的活计，普洁处理的井井有条。

“得时时刻刻盯着这些动物，不然会有麻烦。”

普洁皱眉说着偷懒的严重后果，老成的口吻几乎令人无法联想到她的年纪，随后她低头戳了戳手指，透露出6岁该有的天真。

普洁家里一共有700多头牲畜，一个监管不力都可能有羊马丢失，还可能有牲畜跑去邻居家的粮仓偷吃，普洁必须时刻提高警惕。

不久之后普洁的妈妈爱登奇美寻马归来，她满脸疲惫，头发纷乱，但见到普洁雀跃着向她扑过去还是止不住的笑。

温柔的一家人

这次妈妈无功而返。

一个多月的时间，妈妈风餐露宿，白天跑马，晚上就近找地方把马拴住倒头就睡，一身破旧的蒙古袍既是衣服也是被褥。

她已经尽力了，草原那么大，即使她骑着马日夜兼程也不可能寻遍角角落落。

不过妈妈依旧心怀希望，老话说“老马识途”，也许来年春天马群会带着小马驹自己跑回来。

爱登奇美能回家最开心的当属普洁，妈妈不在的时候她一直强撑着让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现在妈妈回来了她可以做回小女孩了。

普洁抱着妈妈怎么也不肯松手，此时的她身上才浮现出这个年纪小女孩所有的依恋和稚嫩。

寒风刮来了一场大雪，这是来年水草丰盈的征兆，普洁却在烦恼自己怎么才能给羊圈盖上木板防寒。

看着羊冻得瑟瑟发抖，普洁心里很是着急，这些羊不仅是一家人的生计，更是她的小伙伴。

每每牧羊时看着羊群低头吃草，普洁总觉得心里安宁。此时正巧家里没有大人，普洁只能手足无措急得想掉眼泪。

关野吉晴给普洁做了个小雪人，那憨态可掬的样子成功把普洁都笑了。

在她的世界里多的是蓝天白云、苍茫草原的辽阔意象，像雪人这样精致脆弱的东西是留不长久的，也是离她很遥远的。

天气晴朗下来之后关野吉晴准备离开了，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非洲。

临行之前爱登奇美牵来一匹小花马，坚持要赠予关野吉晴。

这匹马是普洁小时候学骑马时候的坐骑，温顺亲人。

刚遭遇丢马的意外，爱登奇美还愿意以这样贵重的礼物为关野吉晴饯行，关野吉晴一时感动的连话都说不出。

盛情难却，关野吉晴骑上小马溜了一圈，随后将缰绳塞进爱登奇美手里。

“我还要去非洲，不方便带着它，你先帮我照顾，我下次来再带走它。”

关野吉晴深知马匹对于牧民的重要性，但他也不愿生冷的回绝，便假称请爱登奇美代为照顾。

殷切的善意遇上温柔的体谅，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怀总令人感动。

临行之前关野吉晴为普洁一家拍摄了一张全家福。

镜头前所有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展露出最热情的笑容。

他们约好来年春天再见，却不知有些人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失去至亲

2000年春天，爱登奇美如约再次来到蒙古，这次他还给普洁带来了时兴的游戏机。

可当他满怀喜悦来到普洁家门前时，却遭到普洁的冷待。

还是一样的黑色衣服和红色发箍，但普洁再次面对关野吉晴的镜头时却有些闪躲，总是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妈妈去哪儿了？”关野吉晴率先打破了沉默。

“外婆吗，外婆跟舅舅放羊去了。”这样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自然逃不过关野吉晴的眼睛，看普洁不愿提及，关野吉晴也便没有追问。

等到外婆回来关野吉晴才得知真相，外婆哽咽着看向桌子，上面摆着爱登奇美的遗像。

“她去走亲戚，从马上摔下来，又被马踩，死了。”

这个消息令关野吉晴震惊，他久久回不过神，短短几月，他便再也见不到那个笑起来明媚灿烂如翠雀花的女子了。

在外婆的口中关野吉晴得知了那天的经过。

爱登奇美带着两匹马去城里看望妹妹，彼时大雪封山泥泞难行，带去的两匹马都烈性急躁。

她一个不注意被马摔在地上，另一只马受惊扬蹄，正好重重踩在爱登奇美腰部。

他们打急救电话，打了三天都没有急救车来，后来他们自己把爱登奇美送去医院。

但又因为没有医保也没有钱，医院不愿收治，就这样，爱登奇美便在剧痛中离世了。

普洁嚎哭了整整十天，直到舅舅赶来为姐姐收殓丧仪，普洁才逐渐恢复了精神。

不过按照蒙古的习俗，父母去世后子女三年内不能去扫墓，因为子女的泪水会变成海，让父母无法回人间探望。

为此普洁狠狠跟外婆闹了脾气。

爱登奇美头七那天，舅舅和外婆带着鲜花去了爱登奇美墓前，轻轻把鲜花放在小土包前，两人没有哭泣。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人世间的人还牵挂着亡者，那他们便依然存活在心里。

爱登奇美头七刚过，就到了普洁上学的日子。

牧民极其看重子女的教育，因为在草原上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的他们很清楚教育的重要性，唯有这一途能将他们的孩子引领向更光明的未来。

按照习俗，外婆给普洁扎拉两个红头绳，穿上洁净整齐的衣服，便由舅舅带着去城里上学了。

路途遥远，以后普洁和舅舅将借住在城里亲戚家里，留下外婆在草原守望。

课堂上普洁端正的坐着，两只胳膊摞在一起，一板一眼的回答老师的问题。

老师问到孩子们的梦想，普洁仰起头大声说：“我想做老师，因为老师很厉害很温柔，对吧？”

看着老师的赞赏的眼神，普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舅舅在门外止不住的笑。

普洁能读书，就能走出草原。

没等放学舅舅就迫不及待的从身上掏出一些糖果放在普洁桌子上，这是入学的奖励。

很快又到了别离的日子，这一次外婆宰杀了一只羊给关野吉晴饯行。

羊是普洁亲自挑的，壮硕肥润，只需撒上些调料便可尝到草原上最鲜嫩的羊肉。

一家人和关野吉晴大快朵颐，温软的羊肉似乎驱散了离别的苦意。

这一次他们默契的没有约定再会的日子。

普洁，再见

2004年，蒙古的春天唤醒了草原绿意，劲风吹拂来熟悉的气息，关野吉晴再一次来到了草原。

这次迎接他的人是普洁的堂弟。曾经那个走路都不稳的小孩儿，如今也已经能坐在马背上驰骋，就像当年的普洁一样。

关野吉晴推测此时的普洁应该还在学校，却不想进到蒙古包里才看到普洁的照片跟妈妈的摆在一起。

普洁不久前在回家时遭遇车祸当场殒命，年仅12岁，第二天本该是她的小学毕业考。

外婆把她葬在妈妈身边，站在她小小的坟茔前久久祷告，这一次，外婆的脸上没有了笑容。

关野吉晴回到日本后将在蒙古看到的一切制作成纪录片，取名为《蒙古草原，天气晴》，随后将影片上映筹得的6万元资金全部交予外婆。

这笔钱能让外婆过一个适意的晚年，随后关野吉晴以普洁的名字成立了一个公司，资助蒙古国的孩子赴日留学。

2021年，外婆去世，她回到了女儿和外孙女身边，他们永远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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