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头

我们辖区有个村子，发生过一起特血腥的命案。

三个年轻男子，被锄头锄死在一个寡妇家中，鲜血流淌染红了整个天井，残肢断臂散落客厅。

而案发后，寡妇坐在门槛上，静静等着被捕。

但她的归案，却并不是整个案子的终结，反而只是一个开始。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我们接到该案报警。

队长老徐拉上我们共五个刑侦同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在车上时，老徐还拿着同事调出来的资料，把大致信息告诉了我们：

嫌犯叫梁月娥，四十岁。

她的丈夫叫周建伟，早年病逝，女儿叫周莹莹，在县区重点高中就读，她自己一人长期独居在村里。

没有任何前科。

凶案就发生在梁月娥的老宅里，是一座泥砖瓦屋。

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村民，可是没人敢上前去。

而满身污血的梁月娥，则静静坐在门槛上，一脸呆滞。

她根本没有想要逃跑。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心平气和地跟梁月娥打招呼，可是她也给不出任何回应。

老徐招呼两位同事控制住她，我们三个推开老式的木门，随即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那种瓦屋，进门就是天井。

而那时候的天井，可以用「血流成河」来形容。

主要是因为天井的水龙头被打开了，血液被稀释后流淌得到处都是。

凶器就在天井里放着，是一把磨得非常锋利的锄头。

当然，尸体也在。

三具尸体，只有躺在大堂下那具是完整的，但也只是堪堪完整。

因为他的头颅，跟脖子就只有一层皮还连在一起。

其他两具，就恐怖了。

其中一个脑袋被锄掉一半，正面那一半，脑浆四溅，同时他的双臂都断了，断的位置还不一样。

推测他应该是被先锄掉了可以反抗的手臂，接下来才是脑袋的致命伤。

还有一个断了两条腿，趴在地上。

明显是想要爬走，但被追上了，梁月娥先去除了他逃跑的能力，也就是双脚。

而后，再在他的背上开了一个大洞，致命伤。

想都不用想，三个都死透了。

我们立刻封锁了现场，开始提取证据。

锄头的木棍把手上，有明显的血手印。

大厅的桌上泡有茶水，也有三个水杯，推测三个受害者是来做客的。

地上有乱七八糟的脚印，与膝盖摩擦地面的痕迹，推测是梁月娥发难以后，三个被害人慌乱逃窜留下的。

天井的水龙头接着一个水管，水管头还在流水，可见事发后，梁月娥使用过清水。

她的双手确实已经清洗干净了。

至于为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能让三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慌乱，恐怕要在茶水里找答案。

随后，法医到场，运走尸体进行尸检。

我们也把嫌犯梁月娥带回大队。

提审梁月娥非常不顺，她似乎还没能回过神来，满脸呆滞，一言不发。

问什么，都没有反应。

我们也不能撬开她的嘴巴让她说话，只能先从其他方面入手调查。

很快，我们查清楚了三个受害男子的身份：

郑明浩，25岁，县城人，辍学无业，父母外地经商，一个人在县城家里生活。

林峰，21岁，县城人，辍学无业，父母离婚，父亲在外地，与母亲一同生活，母亲为县城某肉菜市场菜农。

张俊杰，22岁，县城人，辍学无业，父母双亡，与爷爷奶奶一同生活。

同时，还打听到了这三个人的风评，他们就是群众口中的该溜子。

不学无术，平日泡吧喝酒，时不时与人摩擦打架。

三个人都有案底，明显是作恶多端的小混混。

梁月娥也查清楚了。

就跟前面说的一样，她没有案底。

但一开始同事调出来的资料，有些滞后了。

因为我们在联系梁月娥亲属的时候，才发现：

昨天，就在昨天，梁月娥的女儿周莹莹，自杀了。

滞后的原因，是梁月娥还没来得及去办理死亡证明，在户籍上，周莹莹还未正式被销户。

不仅是户籍，她的遗体都尚未火化。

查到这里，我们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老徐皱起了眉头：「连女儿的丧礼都不办，却那么着急去犯罪杀人？」

我直截了当地说：「对她来说，也许不是犯罪杀人，而是报仇雪恨。」

「昨天是周二，按道理周莹莹应该在县城的重点高中上学才对，那可是住宿制的学校，她是故意回家去，有计划地进行自杀，并不是一时冲动。」

「应该是走投无路了。」

我们叹了一口气。

那三个小混混，是否跟周莹莹有交集？

他们是否曾对周莹莹做了什么事，才逼得她走投无路？

我已经能猜到一些了。

这些禽兽，脑子里想的，无非就是那点儿事罢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他们真的做了那些恶劣的事，为什么还会坦然地走进梁月娥家里，并喝下那些下过药的茶水？

没错，茶水化验很快就出来了，里面下了迷药。

另外，锄头把手上的血手印，也与梁月娥的指纹一致。

所以，哪怕她继续一句话也不说，杀人这个罪名，也会成立。

但当然，最好还是有她认罪的口供。

同时，也能让我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手握这么多信息之后，老徐跟我，再一次进了提审室。

这时候，梁月娥也彻底清醒过来了。

而她一开口，就对自己杀死那三个人供认不讳。

认罪态度非常好。

但没有用，她这种情况属于情节较重，不出意外没得减刑，死刑可能性较大。

我们需要了解的，是动机。

梁月娥也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说，之所以要杀死他们，确实是跟她的女儿有关。

果然，我们没有猜错。

这三个禽兽，曾一起侵犯过周莹莹。

而梁月娥是在女儿去世后，才从她手机上了解到这些事情的。

对方通过微信，给周莹莹发来了她被侵犯时拍下的照片，并以散布出去为由，威胁周莹莹答应以后要经常「陪他们玩」。

当然，不愿意陪他们玩也行，那就给八万块钱，当作照片的「赎金」。

这个数额，属实欺人太甚了。

别说是周莹莹了，就算加上梁月娥，她们孤儿寡母的家境，也不可能给得出这笔钱。

可就是因为这笔钱，他们三个，才从容走进了梁月娥的屋子里。

在周莹莹去世之后，梁月娥用女儿的手机，假装是女儿给郑明浩发微信。

说她已经跟妈妈提过了，愿意给钱，所以让他们到家里来，找妈妈拿钱就行了。

而这三个禽兽，他们并不知道周莹莹已经自杀身亡了。

他们也不知天高地厚，就那样坦坦荡荡地去了梁月娥家。

我都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勇气，明明是敲诈勒索，却走出了要债的气势。

然后，梁月娥，假装唯唯诺诺地给他们泡茶喝。

下了药的茶。

当他们药性发作，手脚无力的时候，梁月娥提着早已磨好的锄头，回到了客厅。

大开杀戒。

这就是，整件事的全过程了。

梁月娥坦白得清清楚楚。

而她似乎也对活下去这件事，彻底没了指望。

在提审的尾端，她哭红了眼睛，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不求活着了，判我死刑吧，那样我也可以去找蕾蕾了……她在下面，一定很孤单……」

结束提审后，老徐一言不发地，狠狠抽完一支烟。

我知道，其实他在心疼周莹莹，甚至同情梁月娥。

但是没办法，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不多。

嫌犯认罪的口供有了，接下来只要等证据整理完毕，就能把梁月娥移交检察机关，提起公诉了。

其间，还有个小插曲。

郑明浩的父亲，郑建华，直接杀进了刑侦队的办公室！

要知道，刑侦队一般是不作接待的。

若有报案需求，哪怕是刑事案件，也该由派出所受理，之后再转给刑侦部门。

但明显，郑建华不是来报案的，因为他身边还陪着楼下派出所的副所长。

他是来找茬的。

一进门，就大喊大叫：

「凶手在哪！他妈的！杀我儿子的凶手……」

老徐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你他妈谁啊？给我滚出去！」

郑建华明显愣住了。

副所长在一旁赔笑，正要说话，老徐又指着他大吼一声：

「你他妈也给我滚！他那混账儿子是个啥玩意你知道不？X你妈的，你这个人情我不领，滚！」

那副所长的脸一块红一块紫的，直接不敢说话了。

可郑建华还在大声嚷嚷：

「你说什么？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我跟市长都一起吃过饭，信不信我分分钟找人……」

「给我撵出去！」老徐大手一挥。

几个糟汉子同事唰唰唰地站了起来，目露凶光朝着他们走过去，郑建华顿时怂了。

副所长只能拉着他，灰不溜秋地走了。

老徐重新坐下时还有些激动，甚至还让我把郑建华的档案翻一翻。

说是如果再来捣乱我们办案，就找点事把他拘起来……

我为什么会写下这段插曲呢？

当然是跟后面的故事有关。

后面还有很长的故事，事情并非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判了梁月娥就一了百了了。

转折，马上就来了。

负责现场勘查收集，并事后整理证据的同事，给我们带来肉眼无法直接观察到的结果：

第一，现场除了被害者三人，以及梁月娥的脚印之外，居然还有第五个人的鞋印。

推断是男性鞋印，44码，鞋底纹路像是运动鞋。

只不过，该鞋印被刻意清除过。

现场打开的水龙头，明显对现场部分区域进行过冲刷，才会导致血水漫透了整个天井。

但还好，该人的某一只鞋印，在没有血迹、没有水迹的干燥地方，被灰尘给保留了下来。

第二，凶器农用锄头的木柄把手上，指纹曾被清除过。

同事表示，木柄上面只检查出梁月娥的血手印，这是不科学的。

因为肯定是先拿起锄头，印上了指纹，在杀人的过程中有血溅出来，之后才会有血手印，这才正常。

但这木柄把手上，却只有血手印，而没有半颗指纹。

这说明，很大可能是原先的指纹被清除了，梁月娥是在双手沾染了血迹之后，故意把手印给按上去。

问题很大啊。

如果单单只是第五个人的鞋印，还可以解释成是以前客人留下的。

但加上指纹，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梁月娥，很有可能，并不是凶手。

而且她还在为凶手掩饰，她想揽下一切。

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失去女儿之后，她也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反正都是死，还不如揽下罪名。

因为从她的角度去看，凶手是在为女儿报仇！

那么，真正的凶手，会是谁呢？

我们毫无头绪，甚至这第五人的影子多没有摸到。

但他一定与梁月娥，或者周莹莹有亲密关系，不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老徐表示，我们要扩大范围去查。

譬如，彻底弄清楚她们的人际关系，亲朋好友，任何有交往过的人。

梁月娥，周莹莹，都要。

老徐会继续从梁月娥那边入手，而我，则要去一趟学校。

我拉上了同事赵俊，来到了周莹莹生前就读的学校。

这是一所县城的重点高中，招生范围囊括本县十多个乡镇。

总而言之，只有学习拔尖的学生，才有机会从乡镇考来这里。

它是住宿制的，周日至周四住校，周五可以返家度过周末。

之所以说这个，是因为我不明白，既然周莹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住宿的话，那她是如何惹上那几个小混混的？

也许，这是我需要关注的重点。

我跟赵俊一起拜访了校长，教务主任，周莹莹的班主任，花费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却一无所获。

他们甚至不知道周莹莹被侵犯的事情。

班主任更是表示，直到周莹莹自杀，他都没有察觉到她有什么不妥，所以他也非常自责。

下午，我把重点放在了周莹莹的舍友身上。

然而可怕的是，她们也表示，哪怕是在周莹莹自杀的前一晚，她还是表现得非常正常，一点异样也没有。

事情似乎有些诡异。

因为一个有计划即将自杀的人，多少也会显现出与平时不同的状态。

更何况，在自杀之前，她还被小混混一起侵犯过，还经受着后续的羞辱威胁，敲诈勒索。

我并不认为一个高一的小姑娘，能够把心事藏得那么好。

虽然没有在舍友们身上得到直接的线索，但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是提到：

「或者，可以问一下杨志毅同学？他跟蕾蕾走得很近，他们经常晚自习后，一起去操场散步的……」

杨志毅，听名字就是个男生。

「她是周莹莹的男朋友吗？」

「可能是，但蕾蕾没有承认过，而且……昨天蕾蕾出事后，杨志毅，他就……再也没有来上学了。」

如果杨志毅是周莹莹男朋友，那连动机都不用查了。

爱情，就是最好的复仇动机。

我们再次找到班主任，向他了解杨志毅同学的情况。

班主任却告诉了我另一个信息：

杨志毅，他请的是病假。

那天，他应该是收到了周莹莹的告别短信，情绪即刻就爆发了，在课堂上公然推搡上课教师，并逃出学校不知所终。

老师们都知道杨志毅的情况，他从小就患上精神疾病，抑郁症，妄想症，都确诊过。

因此不敢懈怠，立刻打电话通知其父亲杨辉，让他找杨志毅回家，并在家中休养。

在班主任身上能得到的信息不多，他只是表示，杨志毅的病情其实已经得到控制了，在学校的表现一直都很好。

应该是周莹莹的自杀，让他彻底再次发病。

问题又来了。

因为是精神疾病患者，就算他真是凶手，法院也不会重判。

应该说是没法重判，最多也只能判个强制收容，长期封闭式治疗之类。

赵俊当下就笑了，被我狠狠呵斥了一通。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郑明浩几个禽兽的所作所为，也是恨得咬牙切齿。

但我的意思是，首先，我们得弄清楚真相。

之后再考虑笑不笑的问题。

也许，若没有人会因为除去禽兽而赔上性命，那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果。

但如果真是这样，就又诞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杨志毅可是精神病患者，他为何要梁月娥来替他认罪呢？

他自己直接留在现场，不拖累梁月娥，不才是最好的结果吗？

虽然无论怎么说，这个案件，都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好结果。

而现实却无比残酷，给了我们一个完全想不到，更加残忍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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