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淡的女人的命运

\n《二十四史》中，女人所占的篇幅非常少。自从《史记》始有《外戚世家》，后来诸史或单独为皇后立传，或有列女传，但凡在本朝国史留下痕迹的女人，总是会被史官记录的。太史公曾经说过，“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n天地有阴阳，人间有夫妇。不管妇女的社会地位是高是低，不管是何朝何代，如果生活是一个圆，女人就是那个被隐藏起来的二分之一圆。那些薄薄的史书页册，承载不了女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只是浮光掠影般的勾勒某个女人的影像。中国传统史书，是不太关心女人的所思所想，因为那个时候世界是男人的。\n在那薄薄的几页史册后面，有无数曾经鲜妍的生命，不曾被重视，不曾被铭记。她们如同轻飘飘的雪花一样，倏尔来，倏尔去。如果仔细去辨认，或许还能捕捉到她们影子。\n

\n英布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在《史记》里，几乎是隐身的，没有一笔关于她的正面描述，可在某种程度而言，这个影子一样的女人，决定着英布一生的起落沉浮。\n英布是什么人？汉之淮南王，楚之九江王，少年时代有人替他相面，预言他：“当刑而王。”英布壮年果然因为犯法，被处于黥刑。黥刑是古代刑罚，就是在脸上刺字。破了相的英布，满不在乎，豪迈地笑道：“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那时候的他，是骊山徒，跟几十万人一起给秦始皇修陵墓。在秦朝，发配骊山是苦差事，犯了事的人才会被囚为骊山徒。\n身在社会底层的英布，心中是有豪情壮志的。当时的骊山徒有几十万众，他结交其中的豪杰人物，还一起逃亡落草为寇。那时候的英布，不过想过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痛快生活，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还有封王的一天。\n

\n命运的转机在秦始皇去世后出现，陈胜在大泽乡起义，在江河中为寇的英布相准时机，去投奔了一个人。这个人，堪称他命中的贵人，也是他最后走向死亡的推手。他就是鄱阳县令、日后大汉长沙王吴芮。当时候反秦风潮在各郡县兴起，不少本为秦吏的郡守或者县令，为了保命都选择响应百姓的起义。\n吴芮显然是有备而起，或许他早已对秦朝的严刑峻法和横征暴敛不满意，英布带着人来投靠他，他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秦末乱世，俊杰并起，他看好眼前这个雄武的年轻人，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n“番君以女妻之”，《史记·黥布列传》里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女人的一生。黥布就是英布，大概是因为他面有黥印的原因，大家又喜欢叫他黥布。史书没有记载，身为县令之女的英布妻子，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出嫁的，因为这种跟历史走向无关的小情小爱，在史官笔下是会有取舍的。\n

\n以现代的眼光看，这无疑是官家小姐和江湖古惑仔的结合。吴芮的女儿，从小衣食无忧，现代这种女孩都叫“白富美”；而英布在发迹之前，就是亡命天涯的小混混。都说从小顺风顺水的乖乖女，最容易为有点坏有点帅的古惑仔沦陷。或许吴芮女儿也一样，作为大家闺秀教养长大的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面上有黥印的夫君，想起他的那些亡命天涯的事迹，心跳突然加快，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n他和她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这样雄武的夫君，又是父亲替她择定的，在这飘摇的乱世之中，偎依在他坚实的臂膀中，特别有安全感。故楚名将项燕的孙子项梁在会稽举事，父亲和夫君都投奔了他，而年轻英武的夫君，因为勇冠三军屡立军功，在楚军中步步高升。在陈王涉被章邯剿灭后，项梁立了楚怀王为义军的精神首领，世代为楚将的义军灵魂人物项梁自号武信君，而她的夫君被封为当阳君。\n父亲的眼光果然没错，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如今出人头地。作为女人，夫荣妻贵，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的夫君，是楚军中最耀眼的将领，在项梁病败定陶身死后，楚军中主事的是先武信君的侄儿项羽。项羽对英布也是青眼有加，巨鹿之战楚国大破秦主力军，她的夫君又立了大功，在战场上常常以少胜多，威振诸侯联军。\n

\n楚军有两面旗帜，一是勇武过人的项王，另外一面就是她的夫君英布。诸侯联军服气楚军，有一半是对项王在战场上的表现心悦诚服，有一半是因为对她夫君的神勇佩服不已。项王分封天下十八诸侯王，她的夫君被封在九江，她成了九江王妃。九江国与父亲封国衡山国相邻，风土人物她都熟悉，她开始了相对安定的生活。\n她的父亲和夫君皆是一地之王，婚后她已为夫君诞下子女，除了天下烽火连年，她常见百姓流离失所，感同身受之外，她的生活一切完满。项王自封西楚霸王，依旧对他的夫君颇为信重，前些日子，项王的密使前来九江，跟夫君关起门来秉烛夜谈。她只是派侍女送上茶水吃食，并没有过多过问，女人的使命不就是相夫教子么？那一夜她在房中等夫君归来，长夜无聊，在灯下绣花。她在给最小的儿子绣鞋面，虽然她贵为王妃，还是喜欢亲手给夫君和孩子做衣服。\n一整夜，她的夫君九江王都没有回房，直到天色已明。下人告诉她，他出门了。这样不告而别，这些年有过无数次。她虽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却又没往心里去。这干戈未止的天下，或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夫君去做。没多久，就传来去往郴地的义帝，半路被人劫杀的消息。她望着窗外云卷云舒，想起那一夜霸王派密使，密使和她的夫君彻夜密谈，她长叹一口气。\n

\n作为妇道人家，她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是，她的话，她的夫君不一定会听得进去。自幼父亲教导她读书认字，对这天下诸事，她并非懵懂无知。她知道，义帝在半路上死于非命，霸王主持分封天下的平衡被打破了，短暂的安宁日子快到头了。这血雨腥风的天下，什么时候才到头？\n果然，第二年，汉王刘邦从汉中反攻，彻底撕破了这天下伪装的平静。十八诸侯王，有不少人被汉王争取过去，汉王带着几十万联军，袭击西楚国都彭城。霸王果然不负勇武之名，带三万精兵大败汉王与诸侯的联军。一战功成万骨枯，无数人战死，阴云密布的战场上满是亡魂的呻吟。\n世事纷扰，可九江国平静如昔。霸王曾数次派使者催促九江国发兵助阵，可她的夫君病了，只派了手下将领，带着几千人去为霸王助阵。只有她知道，她的夫君，并不是真病了。他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他对她说，常年弓马骑射，他想要好好调养一阵子，再上战场。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来了。其实，她私心也不希望他出去打仗，毕竟曾经一别经年，他们的孩儿对爹爹都是陌生的。\n

\n她的夫君在梨花树下，抱着最小的儿子玩。几个大孩子也渐渐跟这个从前常见不到面的父亲混熟了，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天伦之乐，不过如此。他不想打仗，由他去吧。她希望一家人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n可是汉王的使者随何的到来，打断了眼前细水长流的日子。他的夫君，不肯发兵助霸王，却接见了汉王使者。没过多久，她的夫君再次离家，这次他带了一些精壮人马，临走之前还抱起小儿子，在他脸上亲一亲：“父王很快就会回来。”\n夫君是跟汉王的使者一起走的，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女人的直觉都是很准的，临行以前夫君让她等他的来信，过一段时间，他会派人来接她和孩子们的。\n可是，左等右等，没等到夫君派来的人。某个半夜里，家里来了一群西楚甲胄之士，他们控制了全府上下，冰冷的甲胄和寒冷的剑锋，震慑住全家老小，每人敢多说一句话。\n

\n等见到西楚霸王的时候，她一路上忐忑不安地心，沉到了谷底。几年前，她大儿子满月的时候，霸王还将他抱在怀里，可如今的霸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n“九江王英布，首鼠两端，现已投奔了汉王，你可知道？”\n她惊恐地睁大眼睛，“霸王赎罪，臣妾分毫不知。”\n“孤向来爱重九江王，封地给他大的，钱帛粮草从不亏待于他。军中同僚，人人羡慕他青云直上，我项羽待他不薄。”\n都说霸王残暴，可如今的他，淡淡地说出这些话，语气温和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暴戾之色，可她反而觉得背脊生寒。\n“背叛我的人，总要付出代价。”霸王轻轻地说，就如同一片树叶落在地上一样。\n

\n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霸王，夫君叛楚投汉，实乃背信弃义。霸王要斩了臣妾，我都无二话。求你，放过我的孩子，瞧在我父王效忠多年的份上！”\n啪！霸王摔碎了手中的茶盏，眸中燃烧着两簇火焰般：“当初若不是看在番君份上，英布这罪徒匹夫，怎会受到先叔父重用？我叔侄许他青云直上划地为王，他就是这样报答？休要提汝父，你以为他会对我西楚死心塌地吗？”\n霸王面上露出狠戾的神色，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临刑前，她抱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几个孩儿，再也流出眼泪，“也罢，若是我不在了，还有谁会护着你们。”不到最后一刻，她还幻想着她那个千万人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夫君，会带着人来救她们。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希望一寸寸熄灭。所嫁非人，这是她此生最后的念头。此刻，她的夫君正在汉王安排的华丽营帐里，醇酒美人好不快意吧？\n她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她猜得没错 。她的夫君英布，入汉营见汉王刘邦的时候，几乎后悔叛楚了。久闻汉王刘邦待人轻慢，第一次见面他居然踞坐床边洗脚，这样的见面礼太特别了，他恼羞成怒差点想要自杀。因为随何杀了楚国使者，已经将他投汉的事情摆在台面上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他以为汉王故意折辱于他，等他看到替他安排的帐御饮食，一应皆比照汉王所用，他才相信随何的话，汉王只是不讲究礼节而已，对待他是真心实意。\n

\n他大喜过望，安顿好之后正准备派人回九江接家人过来团聚，哪知西楚已经派项伯收了九江的兵士，他的妻儿都死在霸王手上。这下，他彻底没有退路了，他的妻子和儿女统统都不在人世。灭家之仇，不能不报。汉五年，他派人进入九江，拿下了数个县。汉六年，他和刘贾一起，诱降了镇守九江的西楚大司马周殷。九江又重新回到他手中，他带着九江的子弟兵，在垓下跟各路诸侯一起，围攻霸王。霸王死了，身首异处。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来他怎样拼着一股劲，如何在战场上消灭了一个又一个昔日的楚军同袍。\n天下大定，汉王登基。早在汉四年，他就被封为淮南王，大汉开国之后，他依旧是淮南王。他的老丈人吴芮，在楚灭之前也改投来汉王，被改立为长沙王。番君本来无意投汉，他被张良说动了，多半是因为他去世妻子的缘故。爱女惨死于霸王之手，他还会效忠于西楚么？如今，他和曾经的老丈人都是汉室的王，都有自己的封国。可是，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那样看重他的番君，如今在四下无人处，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n他知道，或许他在怪他。怪他没有顾虑周全，害了他的女儿。可他英布铁骨铮铮一条汉子，拼了一腔热血，报了杀妻之仇。番君不肯原谅他，那就各自为王吧。他在封国之内，万人之上，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不断有人献上年轻美貌的女子，她们陆续给他生下儿子女儿，他的宫室不再冷清。\n

\n日子一天天过，皇帝对他们这些异姓诸侯王，终究是不放心的。前年是楚王韩信、去年是梁王彭越，都被吕后杀了。彭越被剁成肉酱，还分送给各诸侯王。他英布没那么傻，他早就备好了，在边郡备好了兵马。\n可是，他还是栽了，栽在一个小妾手上。他怀疑她和一个叫贲赫的人有染，他一怒之下想要抓捕贲赫。没想到这个贼汉乘传驿入长安，去皇帝面前告密。皇帝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他决定先发制人，杀了贲赫全家，公开造反了。当年的汉王、如今的皇帝亲自带兵来打他，诸侯王中他只忌惮韩信和彭越，现在这两人都不在了，他没把皇帝放在眼里。\n可是，他还是兵败了，他在嘲笑刘邦老了的时候，他也老了吧。他带着残兵渡过了淮河，他寻思找个地方避过风头，徐图后算。现在威风八面的刘邦，当年不是被项羽打得屁滚尿流吗？假以时日，他英布也可以东山再起，论打仗大汉没几个人是他对手。\n

\n没想到接济他的是长沙王，他派来的人带来了一封信：“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我与君曾有姻亲之仪，不忍看君亡命天涯。皇帝既杀楚王、梁王，余下诸王焉能幸免？你我划地为王，同气连枝，长沙国虽小，能庇护君平安。”\n番君当年何等爱重于他，他不疑有他，跟着来人逃往长沙国。到了鄱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番君的地方，他竟然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在一个百姓手中，临死之前，他才明白，原来番君从未原谅他。他甚至不想再见他一面，一到鄱阳境内，趁他放松警惕之时，安排一个最不起眼的百姓，了解了他。\n数年前他辜负的原配发妻，终于要跟她见面了。死到临头，他才幡然悔悟，原来上天并未厚待于他，所有他曾亏欠的，如今一并讨还。\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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