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罗汉的妻子

《繁花》播完后产生了一堆衍生效应，黄河路火了、排骨年糕火了、马伊琍辛芷蕾唐嫣口碑回升等等。

其中最神奇、让人意想不到的衍生效应，大约是最近让三十多年前的老剧《济公》又红了一遭。

观众们在《繁花》里一看到游本昌扮演的爷叔，脑子里便响起了“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旋律。

游本昌的短视频账号如果是一间屋子。

那这间屋子最近可以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连门槛都被塌平了的状态。

之前元旦时游本昌扮作济公，给网友们录了一段祈福祝愿的视频，当时便有两三千万的点赞量。

这些天数据还在猛涨，点赞数高达3700万，留言数突破400万。

评论区还在不断涌入主动搜索、前来怀念济公的人。

改编自中国古典文学的荧幕作品里，私以为有三个形象在中国民间已经脱离了影视角色、成为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一个是金超群版的包拯，是老百姓心间公正无私“青天大老爷”的写实。

一个是上影版的哪吒，是反叛压迫、弑父情结的外露。

再一个便是游本昌版的济公，是老百姓们的朴素精神支柱——“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具象化。

善恶有报，谁也不该欺负谁。

这么多年过去，人们闲时看剧消遣时未必会想起《济公》这样的电视剧。

可如今，大家却格外想念“济公”。

01

小时候觉得疯癫的台词

长大后才看透

翻红的济公相关视频下，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评论是“小时候品不了这细糠，现在的我如饮琼浆”。

小时候大部分人把《济公》当玄幻剧看，只记得济公那些大展神通的情节。

比如网络上此前被提名的童年印象最深的几个桥段：济公割瘤、袈裟盖山、井中出木、为狗接腿，都是济公施展神奇法术的小故事。

一位不许樵夫砍柴的地主和济公打赌，说你能用衣服盖住多少木材、就可以带走多少，济公直接把袈裟变大、盖住了一整个山头

比如济公割瘤，说的是两位富豪看中了一位女孩、想把她卖给老鸨，于是逼她的老父亲卖女抵债：“你要么用你的心头肉还钱，要么把这脸上的肉瘤切了还”。

老人脸上长了个巨大的瘤子，与身体血管连通，切下来老人肯定没命。

济公施了个法术、以手为刀，把瘤子分离了出来。

济公要求两个恶霸遵守约定，把瘤子拿走抵债、并交给父女此前承诺的“买瘤子”钱。

恶霸们不肯，拔腿就跑还跳进了水里，济公又施法让瘤子追上恶霸、并长在了其中一位的脖子上。

济公让这瘤子会因为坏事变大、因为好事变小，从此恶霸只敢行善积德、让瘤子慢慢变小保全自己的性命。

不少人说小时候看这段时还挺害怕，瘤的道具很逼真、上面画了一些类似血管的脉络。

它移动着寄生到恶霸身上的那段，对小朋友的精神冲击不亚于抱脸虫。

在当年的小孩们眼里，这些桥段其实和孙悟空举着紫金葫芦喊“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没有太多差别，只是看个新鲜、觉得法术真神奇有趣。

对济公的印象，当然也只停留在一个邋遢好玩的疯和尚。

长大后再看，只觉得剧中看似疯癫的台词句句清醒。

一方县令利用自己的寿宴敛财、搜刮民脂民膏，底下人给他进贡一柄玉如意，济公讥讽着与身旁民众说“你如意，他不如意；他如意，你不如意。”

剧里一个书生求济公让自己科举高中，济公让他背下一篇奇怪的文章，里头既有错别字“鸡狗不宁”，还有俗词“屁滚尿流”，书生嫌弃不文雅。

济公问他要文雅还是要当官，书生先是本能地回答“要文雅”，但又马上反悔“不要文雅要当官！”。

济公让他背这么一篇文章的原因，是他知道考院官官相护、徇私舞弊，这次科举会让第一段有“狗”、第二段有“屁”的文章通过。

于是改卷子现场此起彼伏着惋惜声：“好文章！可惜没有狗屁二字，不能用。”

“狗屁”二字在这一刻是权力与特权的门槛。

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权力与特权有时就是个“____”.

那时人们看济公是围观心态，觉得疯是不正常的、癫是不理性的，疯癫只是济公作为神话人物的特殊人设，生活中普通人过日子更多是和睦相处、和和美美。

可如今回看那句台词才明白——“疯疯癫癫，癫癫疯疯，谁人不癫，哪个不疯。”

疯癫与否，哪里是普通人可以选择的。

02

伪装成胡闹喜剧的悲剧

在观众们的普遍印象中，游本昌《济公》是看了让人松一口气、坏人被耍得团团转的喜剧。

不少故事内核说来简单——惩恶扬善。

一些情节的设置或许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甚至都有些简单，不够跌宕起伏、悬念四起、一波三折。

比如有个故事是男子为了救治重病的母亲，不得已让女儿去有钱人家当丫鬟。

遗憾的是母亲最终还是病逝，男子操办完丧事后立刻左拼右借、典卖家当，凑出五十两后要把女儿赎出来，却发现那户人家却搬走了。

男子痛恨自己的无用，女儿不知在哪处深宅大院受苦，绝望地想在荒郊野外自杀时，济公出现了。

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济公带他找到了那户人家，通过插科打诨混进人家的寿宴里。

父女相认，大团圆ending。

可就是这样一眼望到头的故事，却能给人带来朴素的心灵抚慰——

一个爱母爱女的父亲，一个为家人受苦的孝顺孩子，不该落得个悲情结局。

在民间传说中，济公是降龙罗汉转世，因此天生与佛有缘、注定要出家。

可游本昌版《济公》区别于后来所有济公题材的是，它没有让济公天生具备一颗佛心、天生慈悲为怀。

而是让济公的故事，从绝对的苦难与悲剧中开始。

在游本昌版《济公》里，济公是李家一对好心夫妇在佛前祈祷后生的孩子，被起名李修缘。

李家夫妇逢年过节便会设棚施粥、接济贫苦百姓。

游本昌版《济公》并没有更改传说的设定，李修缘依旧是降龙罗汉转世，抓周时抓了一串佛珠、从小爱读和尚们的经书。

可他此时的“佛心”，更多只是一种对凡尘俗事并不在乎的状态。

李修缘幼年和小伙伴们撞见神婆与棺材铺老板偷偷求神拜佛。

一个求瘟疫、让所有孩子都中邪，找自己治病；

一个求多死人，好让棺材铺财运亨通。

其他孩子听完都义愤填膺、喊从小聪明的李修缘想个办法教训坏蛋，李修缘却反应平淡、只是随口应下。

后来他不与家里打招呼，在新婚之日抛下刚刚过门的妻子与年纪已大的父母，上山出家。

少女平白地守了活寡、惊慌无助，年迈的李家夫妇失去了独子、对天哀嚎。

可正在剃度的李修缘面容平静、神色没有半分波澜。

一切的转折点，发生在多年后李修缘外出云游，在山野间意外碰见了自己的堂哥。

堂哥告知他的父亲在李修缘出家后不久便抑郁去世、死前还在呼唤孩子的名字，母亲也受到打击重病。

在堂哥对家中一条条惨状的陈述中，李修缘“世事与我无关”的状态开始瓦解。

听着听着，流下了剧中他的第一滴泪。

李修缘赶回家中，发现宅子与财产全部被曾经的管家霸占，母亲也已在刁难中病逝。

他被管家喊人来乱拳打了一顿，被打时哭诉“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家”。

却被管家一句话堵了回去：“当了和尚，你哪来的家。”

最后李修缘失魂落魄地来到父母墓前，在那见到了彻底摧垮他的最后一幕——

本该嫁给他的新婚妻子已经疯癫，麻木地用手抚摸着坟前杂草，喃喃自语：“梳头，婆婆，我来帮你梳头。”

发髻凌乱、衣服破损脏污，再也看不出昔日金尊玉贵、知书达礼的千金模样。

看到这一幕的李修缘理智彻底崩散，在暴雨中狂笑着走入山林。

此后不知多少年过去，那个从小聪慧、热衷经书的富家公子李修缘彻底被遗忘，原本投身的寺庙也在花名册上消去了他的名字。

人世间，多了一个不修边幅、邋遢穷酸的酒肉疯和尚——济癫。

多年后，济公遇见一位卖身葬父的孝女、替她筹到了安葬费用。

他向这位烧纸钱祭奠亲人的孝女借火，把火星吹向李家祖宅，连同里面鸠占鹊巢的恶人、烧掉了一切。

游本昌在此贡献出了著名的教科书级演技——半张脸哭、半张脸笑。

哭的是李修缘，笑的是济癫。

有人对这段剧情的解读是济公受了冲击，身体里的降龙罗汉觉醒，开始惩恶扬善。

我却觉得这段剧情更像是在说，后来的济癫已不再是李修缘，而是整个李家遭遇的化身。

他身上开始有李家夫妇的纯真善心，怜惜穷苦百姓，不再置身事外。

他的疯癫来自被牵连的新婚妻子，一个半点错事没做、便被外界磋磨到疯魔的无辜者。

他也在李家的落败中见证过了人心隔肚皮、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阴暗，被管家喊来打他的官差并不在乎真相，只在乎谁的手里捏着银子。

再加上李修缘本人的超脱世外，经历此番，他才真正成为了后来那个一边讥笑着世间纷杂、一边又趟着世俗浑水的济公。

游本昌对济公的理解之深刻也正在于此。

上综艺节目时，郭德纲问他自己这形象能不能演济公，游本昌的回答是当然可以、佛本无相。

无相的含义，当然不止是外貌上谁都可以演。

它更多代表着济公本就该有着世上所有人的模样，不论喜怒哀乐、胖瘦美丑。

03

“济公是人们的一种幻想”

在一些《济公》剧情讲解的视频下，不少网友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济公会成为自己的短视频减速带。

刷到济公相关时忍不住慢下来，耐心地看完一整个故事。

明明一些剧情早就看过，明明里头没有勾人心弦的悬念和画面，但许多人本能地想要停下来看两眼那灰帽破衣的济公。

游本昌版《济公》的形象并不是纯良大善人。

他不会“好人做到底”，在帮人的同时总要给人找点麻烦。

遇见那位求死的男子时济公假装也要自杀，扯谎说是因为弄丢了化缘的银子不好交差。

心善的男子掏出自己的钱送他，济公顺嘴吐槽一句“你这银子没我的成色好”。

一处村庄募捐造桥钱，济公在石头上刻下了几句预言诗，称需要花一千两才能看，换来的一千两将捐作造桥钱。

有女子想看预言诗、钱却不够，有路人站出来让济公“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少点钱”。

济公笑他的道德绑架：“你想行善积德帮别人，尽管用你的银两去帮，何必用脸面之皮”。

济公这么做，是因为这世上该多做好事的不是他、而是人自身。

他的目的不是自己每天要做更多善事，而是想方设法地引导人们做好事、做好人，用法术设下一个个局，让大家看见行善积德有回报、作恶不能长久。

网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据说当年《济公》在春节期间播出时，犯罪率都降了。

这一说法虽没有真实的数据支撑，但足以看出游本昌版济公在老百姓心中的地位。

这版济公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不需要信徒们在庙宇中蝼蚁般跪拜祈求、才会赐下神迹。

他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天道，不会等到人间互相倾轧血流成河、底层人痛哭“老天开眼”才降下几道天雷。

更不是来历劫的关系户，修炼够了就可以回天上当尊贵的罗汉。

这版济公真正地行走在世间，会出现在荒郊野岭、孤苦求死的父亲身后，也会出现在喧闹市井、放炮仗的孩子们身边，出现在所有地方。

脸上有着人的所有神情，理解贪欲善念，不在乎草鞋迈进的是朱门还是竹门。

令人对这片大地上沿袭了千百年的民谚有了具体想象——举头三尺有神明。

善恶有报。

这句脱胎自农耕乡土社会的朴素善恶观，对现代人来说其实早已疏远。

如今相比于简单到仿佛有些天真的“善恶有报”，更多人信奉的是“笑贫不笑娼”。

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更为复杂的规章制度构建起的社会中，规则层层圈套，人被安排进不同的格子中。

举头三尺往上看，只能看见钢筋水泥的现实天花板，与“狗屁”们的无形天花板。

被厚重的天花板压着，人们自然忍不住怀念济公，一个理想的秩序重塑者。

用疯癫的法子，让世上少一些被乱序的善恶因果逼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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