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撅撅

文、图 | 李 昌

昨晚岛上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雪透过罩院子的纱网，将墙角垛着的苹果箱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弹去雪沫打开箱子，里面的苹果让我顿感疑惑----大黑山的朋友怎么给了这么一箱苹果？个头小不说，还疤喽且怪，半红半绿，上面还挂着发白的霜粉，一看这样子就巴涩溜怪，涩喽巴唧 ！

人的第一感官，往往是对事物最初始最直接的表象感知。就像这品相极差的苹果，看着奇怪陌生，但却又似曾相识。谁知洗好苹果后，妻子刚咬了一口就不无惊奇的说 : “国光，这是国光苹果！”我恍然大悟，多少年没见了，难不成当年的国光又回来了？！

国光苹果又有大国光和小国光之分，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北方种植的主要苹果品种。那时候的苹果不讲究什么品相，越是长得歪瓜裂枣儿，越是格外好吃。然而，那个年月苹果可是一种稀罕物，特别是在我们生活物资匮乏的小岛上，要是听人说谁家的谁囫囵个儿吃了个苹果，你肯定会眼气的要命，而且馋得直咽口水！

童年的味道是一种沉淀在记忆最深层的味感，经年不忘，但却往往难以找回。我削了一只苹果赶紧嚼了几口，你别说，还真是“国光”的味道，酸甜口儿，又甜又脆还带着酸头儿，它让我不由想起了当年，想起第一次偷苹果吃苹果，狼吞虎咽，被存在心里的那桩“丑事儿”。

那是一九七三年前后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那年村里卖给蓬莱的海带因为付不了全款，双方一商量，就拿几百笼苹果顶了帐。南邦（岛上对蓬莱等地的称呼）出苹果，岛里出海带，易货易物，何乐不为？关键是咱老百姓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苹果，沾过这么大的光！

那天满满的一船苹果卸下码头，全村人车拉肩抬，一笼笼垛在了部队营部的大食堂。到了晚上大门一开，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拥进大食堂等着往家分。大队干部一边大声念着名单，一边忙着挑出品种核对数目，叫到名子的家庭赶紧从人堆里挤进去，七抓八拿，把自已分到的苹果一笼笼拿走了。那场面既混乱又热闹，真是拥挤不堪，人声鼎沸。

这时，我们几个熊孩子就躬着腰在人缝中、腿裆里乱扒乱窜着，一直拱到苹果笼子边上，瞅人不注意就扒拉开笼盖的缝隙，伸手就掏出一两个苹果，然后两手捧在怀里，像贼一样偷偷地从大食堂里溜了出来。

头一会儿手把手一人两个大苹果，而且还没人跟你挣跟你抢，当时那小心脏儿嘭嘭直跳，别提有多么兴奋了。几个孩子凑齐后，急忙蹲在墙边黑暗处，把苹果往裤子上使劲擦了几下，然后便咔嚓咔嚓地大口吃了起来，那叫个狼吞虎咽，别说苹果皮，就连苹果骨（核）也囫囵半片的吞了下去！

话说家家户户分了苹果运回家，满满的三大笼子就摆在了地中央。打开笼子，分别是“国光”“香焦”和“花皮”。母亲端来一个大铝盆子，每个笼子拾出几个，然后拿瓢从缸里舀水洗净，笑着招乎我们说:快来吧，这么多的苹果尽着吃，般般样儿都尝尝……

分来家的苹果没有偷来的吃得刺激，但毕竟不用提心吊胆，吃得慌忙火急。就这样，那天晚上我跟着家人们陆陆味味地把三样苹果再次品尝了一顿，然后，一抹嘴，用手摸搜着涨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上炕睡觉去了。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我一觉醒来，肚子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从炕上爬起来刚一下地，一阵恶心难受让我忍不住“哇”地一口呕了上来！从那以后，我真真害了场大病，胃里整天硌硌碌碌，吃一口呕一口，酸水儿不停的往上上，不大一会儿就充满了口腔，吐不迭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就这样，胃里难受上酸水儿一直折磨了半个多月。村里的赤脚医生想了好多方法，最终也拿我没辙。母亲看我一天天米粒不进，焦急地四处打听着方子，后来，听人说“吃什么吃伤了，就拿什么烧糊了吃下去”，母亲就照着别人说的土法子，拿苹果在锅底下烧成糊碳给我吃，咽不下就喝几口水送下去！结果几次下来都没见效，我嘴角的酸水儿还是一直流个不止。最后，我的学也没法再上了，成天病恹恹的，沽哩骨瘦，脸黄得就像个腊人！

感谢老天！幸好一位白发神医“从天而降”——据说他是蓬莱城里的一个有名的老中医，与岛里人交情多年，友情至深，这次是被朋友请来岛里玩一玩住几日。

听说别人家来了个老中医，母亲急忙赶过去，和人家说了我的情况，把老中医给请了过来。模模糊糊地记得那老中医一头花白头发，大高个，人长得白净，说话不急不燥，轻声慢语。老中医坐在八仙桌旁看了我的舌苔，又拔了一会脉，然后就让母亲去海边找来两个被风吹日晒过的刺锅子（海胆）壳。母亲回来后，按照老中医吩咐，先把发了白的刺锅壳轻轻掰碎，在气炉上用小瓦焙过，碾成粉末，用细箩筛净，盛上小半碗，再把热好的有点烫嘴的即墨老酒倒进去。这时，老中医端起碗，拿着筷子搅拌几下，然后，就摁着我的头让我一口气给哈下去！

我强忍着那股难咽的味道，痛苦状的咧咧着嘴，咕咚咕咚地连喝了几大口，接着就使劲挣脱了出来，而那只印着蓝色和平鸽的瓷碗里，还剩下不少坐沉的粉末和酒底。

说神也真神，这边碗刚放下，我的肚子里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刚和大人们说了肚子里咕噜，突然就有了要上厕所的感觉，我捂着肚子紧赶慢赶跑进茅厕，一顿猛泄之后，哎，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刚才还在恶心难受的肚子怎么突然舒服了许多，上了多少天的酸水也一下子没有了！

老中医说，苹果骨（核）这种东西最难消化，吃了它搞不好就会存在心（胃）里。他让母亲找一根小棍儿去扒拉扒拉看看我的粪便，结果母亲还真从那里找出了一块东西，用水冲过后端过来送给老中医看，那东西一块儿蒜瓣大小，黑黢黢硬撅撅，还四棱八甲的，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怵，这才知道就是它作的妖，把我给好一顿折腾！

从那以后，我的病神奇般地好了，也能慢慢的正常吃饭了，恢复几天后，又能重新上学了。

如今，嚼着酸甜口儿的国光苹果，让我偶然间找回了童年的味道，记忆也飞回了那清贫苦涩而又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的过往岁月。时光飞逝，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据说当年国光苹果的消失不是因为它的品质和味道，而是因为它长得不大好看，品相不好，在追逐利益的市场上，比不上那些外表光鲜，驳人眼球的各式嫁接品种，所以一时间村村社社所有的国光苹果树都被砍光了，换上了红富士等畅销品种，而且这一换就是数十年，直至今日，不知不觉中，成为人们索然无味中的一种怀念。

其实，生活原本就是如此，好看的不一定就是好的，好的迷失了也可能还会回来。正如仓央嘉措的《见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

写于 2021.12.30长岛

壹点号海岛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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