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小说

记者 李静 张锡坤

在山东德州车庄村，60岁的阿兰一边种菜，一边写诗。

阿兰是孤独的。她是村里的文化人，但村民不知道她写诗，她的诗也鲜有发表。

阿兰是执著的。两亩地里的菜换了一茬又一茬，她的大学梦依然还在。

菜农阿兰喜欢写诗（受访者供图）

萝卜和诗

冬天里膨胀的绿

张扬的红

——阿兰

四月天，阿兰的两亩菜地里，菠菜、大葱、茴香长势正带劲儿，一簇簇嫩黄的油菜花点缀着田埂。

“什么是生活？你看透了，生活就是一首诗；你看不透，生活就是苦和累。”雨后，阿兰扛着锄头来到菜地清理杂草。

在阿兰的生活里，从雪地里挖出胡萝卜，那就是“冬天里膨胀的绿，张扬的红。”看到黄瓜开花，阿兰写到：“羞羞的花儿开着，长长的蔓儿架着，嫩嫩的瓜儿长着，好听的曲儿唱着，我，用镂子钩梦想，用篱笆围童话，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做个小小的我。”

关于诗歌，阿兰一直在写；当然，一直没能发表。

阿兰老家在河北吴桥的一个村庄，她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读书人，阿兰兄弟姐妹共三人。阿兰从小喜欢读书，9岁就开始读小说。谁家买了书，阿兰就去淘换，看完再还回去。

不过阿兰偏科，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有文化，她在村里干起了妇女主任，地里的活一直没碰过。

现在，60岁的阿兰，头发都白了，每天跟土地打交道，对种菜的技巧驾轻就熟。她是过敏体质，所以不能打农药。

阿兰卖菜的间隙写诗，种菜的间隙写诗，有灵感的时候就记在手机上。晚上忙完，实在犯困，阿兰写完诗，不会精心打磨，不做修改就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那双写诗的手上沾满了泥巴。

困于灶台

我想给婚姻涂上一种颜色

我再盒子里找啊找

却把盒子打翻了

于是

婚姻变成了五颜六色

——阿兰

20岁那年，阿兰嫁人了。

那时，阿兰不想走进婚姻，甚至很抵触。“我那会儿心气高，报了一个函授大学，正在家里学习。”父母不理解，坚持让她嫁人。阿兰离家出走过一次，但因为母亲的坚持，她最终还是输了。

经人介绍，阿兰从河北嫁到了山东德州。“我们从认识到结婚，一共见了四次面。”阿兰说，“可笑不可笑。”

婚后，阿兰发现丈夫是个善良的人，而且与自己境遇相似。原来，丈夫也考上了高中，因为家庭原因没能继续上学。

阿兰要看书，要买书，丈夫不反对，但他也并不能理解阿兰。除了孩子的事情，丈夫跟她交流得很少。

婆婆因癌症去世，家里为此欠下了债务。为了赚钱，丈夫到天津当瓦匠。后来，阿兰除了照顾三个孩子，她要张罗公公、两个小叔子一大家子人的生活。一直到两个小叔子娶妻，他们才分了家。

在生完二女儿后，阿兰生过一场大病，干不了重活。后来，她的身体状况一度很差，又无人倾诉，每天哭，得了抑郁症。

对于自己的婚姻，阿兰这样形容：“就是一对平常夫妻的生活，我到该嫁人的时候嫁人了，他到该娶媳妇的时候娶媳妇了。”

阿兰每天围着灶台转，没有时间读书写诗，考大学的事情自然也没能继续。“这些年，相当于虚度了。”

短暂的光

拾起冬天的太阳

披在身上

盖在地上

然后种子就会发芽

人间有了生机

生活便不再荒凉

——阿兰

有短暂的时间，阿兰得到过解脱。

大儿子考上大学后，阿兰和丈夫带着二女儿和小儿子一起到了天津。丈夫干瓦工，阿兰在工地上买菜做饭。

送完孩子上学，给工人们准备好饭菜，阿兰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她就在出租屋里写诗。“在那里认识的人也少，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有很多独立思考的时间和空间了。”她说。

虽然阿兰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做饭也是后来学的，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有当文人的天赋。她捡起孩子用完的作业本，把诗写在反面。

2013年，丈夫突发脑出血，好在治疗及时。他们回到了山东老家，丈夫在家里休养，种点菜。阿兰到市里帮二女儿照顾孩子，还打零工。她到餐馆刷过碗，卖过水果，发过传单。那段时间，阿兰又有时间读书写诗了。

在孩子的学业方面，阿兰很骄傲。“遗憾很多，不能再让孩子遗憾。”大儿子在上海工作，二女儿在德州工作，小儿子今年硕士毕业。

提起大儿子还没有结婚，阿兰将原因归结为家庭的拖累。阿兰说：“一想到这，我觉得作为一个母亲，我挺失败的。”

唯独写诗，让阿兰对很多事情变得释然。“经历了一些磨难，才能对生活有透彻的理解。”究竟写了多少诗，阿兰也不记得，在忙碌和琐碎之间，这些诗最终不知落在了何处。

黄昏下的舞蹈皇后

一个人的黄昏

不管我身边有没有人

这也是我一个人的黄昏

我现在就是一个舞蹈皇后

抱着风跳，踩着水跳

在金色的光里跳

像极了那只站在田埂上的鹊

——阿兰

前年，丈夫患了脑血栓，留下了后遗症，离不开阿兰的照顾。每天，他们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阿兰用三轮车带着丈夫和蔬菜，一大早赶集卖菜。卖不完的菜，他们再到夜市去卖，来回五十多里地。有时候忙到晚上十点才到家，阿兰写到：左肩挑太阳，右肩担月亮。鸡叫五更起，夜晚踏星稀。

阿兰没有读者。丈夫不看阿兰的诗，村里人也不知道阿兰写诗。在村里人的眼中，阿兰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是一个另类的人。但阿兰有两件事情很出名，一是当年不愿意结婚，二是很有文化。村里人聊家长里短，阿兰却只喜欢独处，她坦陈自己不懂人情世故。阿兰觉得，思考是一种孤独的存在，灵感是日思的产物。

记者问阿兰，读书和写诗对她意味着什么？阿兰说：“读书写诗，能提升自己，做一个能够影响别人的人，影响社会的人。面对生活中的苦难，我们能够更加理解和包容。”

阿兰不是没想象过另一种生活。当年，她站在老年大学门口发传单，看到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拿着书走出来。她就在想：等我不种菜了，也上老年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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