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日本经济崩溃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从2012 年以后, 中国经济持续以两位数的增长突飞猛进。但反观日本，从1990年开始到1999年，GDP平均增速只有1.5% , 因此被人们称为“失去的十年”。2000 年之后, 日本经济开始有一定起色，但受金融危机影响，2008年和2009年，持续两年出现负增长，因此大家又觉得，日本这是“失去了二十年”。

网络上有很多内容，充斥着对日本经济的唱衰，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甚至失去的三十年，感觉日本似乎马上就要破产，但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关于日本经济失去的十年，这确实是普遍的共识。但是什么原因导致日本经济的“失去”，众说纷纭而且有很大分歧。

比如，有人说日本经济没有跟上知识和技术的进步而持续创新，缺乏有效的经济制度支持；有人说，是日本长期的“产业空心化”导致日本经济持续萧条。还有中国学者认为，日本一直就没有从经济泡沫中恢复过来、官僚体系僵化腐败、改革滞后等等。

针对这些分歧，今天我们就深入挖掘一下日本“失去”的真相，先分别纵向和横向来对比，来看一看，为什么日本所谓的“ 失去二十年”和“ 失去三十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然后，我们在来一一分析关于日本经济“失去十年”的原因，并给出真正的原因。同时，结合我们自己当下的情况，看看可以给我们中国提供哪些借鉴。

下面，我们正片开始。

就经济增速来看, 日本在战后很长一段时期一直保持着经济高速增长。但从20 世纪70 年开始，增速开始下滑。90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被戳破, 开始陷入低增长的状态, 而屋漏偏逢连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进一步恶化了日本的经济环境，日本随之迎来连续两年的负增长。

但是需要注意，从2000 年开始，日本经济就开始进入复苏期，而且人均 GDP始终保持良好的快速增长，日本老百姓的可支配收入持续增加。1968年，日本经济如日中天时，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5.18万日元，到2018年，已经高达350万日元。并且，日本的失业率长期保持在很低的水平，即便在经济泡沫破裂之后有所上升，但从2004年便开始下降，到2018年已经回到经济泡沫之前的水平。

所以，从纵向比较来看，日本经济确实有一段低谷期，但要说日本失去了二十年或三十年，并不准确，尤其是在和其他国家进行横向比较性，就更为明显。

90年代，日本经济增长开始减速，因此这段时间日本的平均增长率确实低于德国、法国等欧洲发达经济体，但从2000年开始，日本经济并没有出现系统性的问题，劳动生产率还开始持续快速增长，我们来看具体数据就知道。

首先，根据世界银行公布的数据，80年代，日本的实际GDP增长率平均为4.31%，但进入90年代， 降为1.5%，因此被大家称为“失去的十年”。但是，德国同期的平均增速为2.17%，法国和意大利也是2%。那么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出，日本结束追赶期的高速增长，回归到2%左右的增速，是正常现象。这就好比我们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2000年以后，中国进入追赶期，GDP连年双位数增长，而且一年比一年高，但现在我们的增长明显放缓，甚至是连年下降，这说明中国经济不行了么？并不是！而是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就必然会越来越趋于稳定。

而且，即便90年代是日本经济失去的十年，这个我们盖棺定论。但从2000年到金融危机爆发，因为日本GDP的平均增速只有1.45%，大家又说这是日本经济失去的20年，这就毫无根据。因为在同期，德国和意大利的增速分别是1.55%和1.45%，那为什么不说这也是德国和意大利经济的失去期呢？因此，将这段时间说成是日本经济“失去的20年”，明显偏颇。同样的道理，金融危机过后的2010年-2019年，日本经济的平均增速达到了1.21%，而作为欧元区扛把子的德国只有1.97%，意大利更是只有0.24%，所以再说这是日本经济“失去的30年”就更没有道理了。

最后，我们从劳动生产率的角度来看，日本的全要素生产率始终保持较高水平。从1990 年开始，一直到之后的30年里都明显高于德国，90年代的10年间甚至高于美国。

基于这些对比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要讨论日本经济是不是“失去”了，不能纵向和他自己的过去相比，而是要横向的和其他参照物相比。日本经济“失去的二十年”和“失去的三十年”的这种说法，根本就不靠谱。但是不可否认，90年代，确实是日本经济“失去的十年”，因为和其他阶段相比，这个段期间日本经济确实出现了很多问题。

基于失去的这十年，较为普遍的分析给出了以下几个原因，但我们要逐一反驳。

首先是说，这是日本的经济结构问题。

确实，日本人，不爱花钱爱存钱。长期以来，日本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都在50%-60%之间，虽然高于德国，但明显低于美国。比如2021 年，美国居民消费占 GDP的比重超过70% , 而同期日本只有53.85%。

钱不花，就只能用于储存。而国民储存对应的是国内投资和出口，日本的国内市场无法支撑自己的内循环，所以在战后以来，日本就是以出口贸易立国，而国民的大量储蓄正好满足了日本出口的需要，拉动了日本经济的持续增长。但问题是，只出口不进口，必然会导致国际收支不平衡，长期保持贸易顺差。世界到处都充斥着日本产品，日本也取代美国成为了全球最大的债权国，以至于美国高呼“日本时代到来了”。

但美国当时的情况与日本恰好相反，80年代，美国的财政赤字猛增，大量进口但缺乏出口。为了增加出口竞争力，改善收支不平衡的窘境，也顺便打击一下日本嚣张的气焰，美国设了一个局，联合德国、英国和法国，同日本签署了“广场协议”，核心目的就是促成美元贬值，其他国家货币升值，这样美国就可以扩大产品出口的竞争力。

因此，很多分析把日本经济的失去，归因于美国“广场协议”所导致的日元升值。但问题是，当时不是只有日元才升值，德国 、英国和法国的三国货币在“ 广场协议”之后都大幅升值，而且幅度并不比日元小，那为什么他们的经济没有“失去”呢？并且，日元的升值并不全是“广场协议”的功劳，因为在协议签署之前的5年间，日元就已经在快速升值，但经济增长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更重要的是，“广场协议”之后，为了阻止美元快速贬值，美国、德国、日本等七国的中央银行行长达成“卢浮宫协议”, 采取联合措施保持美元汇率基本稳定，避免美元过度贬值。这份协议，确实起到了稳定汇率的作用，但日本是例外，因为此后日元仍然在不断飙升，经济泡沫在迅速形成。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广场协议”只是影响日本经济的一个小的外部汇率因素，并不是阴谋论中所提到的核心主宰。导致日本经济泡沫的核心问题，是日本国内的货币政策，这个我们稍后详细聊。

大家分析的日本经济的第二个问题，是人口结构。

老龄化确实是日本经济所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之一。2019 年以后，日本 65 周岁以上老龄人口所占比重超过28%，位居世界第一。

通常来说，人口老龄化意味着实际参加劳动的人口会减少，而劳动人口需要抚养的非劳动人口增加，国家财政支出会扩大。但日本的情况不同，在日本，六七十岁还在工厂上班的老人比比皆是，这些老龄人口的劳动参与率和就业率都很高。因此，日本实际劳动人口比例并没有和其他发达国家有明显的差距，尤其是对比德国，即便是日本劳动人口增速下滑的90年代，也一直高于德国。而现在，2020年，德国的劳动力人口下滑了0.67%，而日本只有0.3%。

因此，说人口问题是导致日本经济失去的主要原因，也有问题，至少是片面的。

第三种说法，是说日本的产业结构空心化。

日本地小、物薄、人老，这决定了日本企业必须要加大对外投资力度。尤其是在经济泡沫破裂之后，日本的对外直接投资截至到2020年，已经高达1460.56亿美元。因此很多人认为，制造企业纷纷到海外投资建厂，国内主攻服务业，这必然会导致国内就业较少，产业空心化。

但实际上，从制造业占GDP比重来看，日本的占比始终在18%以上，略低于德国，但远远高于美国。而整体的产业结构，与德国也十分类似，并没有出现明显的“空心化”特征。

而且, 日本的制造业外迁，也没有导致日本生产率下降。相反的，随着日本企业将资源再国内外的重新分配，企业生产率始终保持着较快增长态势。

所以说，日本产业空心化，并不是真的“空心化”，而是大家基于日本人口老龄化问题，倒推出来的结论。认为，日本劳动力不足，企业纷纷外迁到劳动力更密集的区域，因此，日本国内必定“空心”了。

最后一个解释日本经济失去的原因是金融结构问题。

在日本，银行信贷是日本社会最重要的资金来源，与英国和德国相比，日本央行提供的国内信用贷款占GDP的比重也的确偏高，所以很多人就断言，银行肆无忌惮的房贷，和宽松政策导致日本经济产生泡沫，而泡沫破裂后自然就导致经济崩溃。

经济泡沫的产生和破裂，是伴随着企业负债的增长和衰落而发生的，日本扭曲的产业政策导致企业存在大量的不当投资，而面对企业的债务通胀，银行等金融机构没有想着如何积极的处理坏账，而是继续给这些僵尸企业发放贷款。最终大家发现，这些僵尸企业都是只吸血不产出，看着各个高楼大厦，实际上全是无法偿还的负债的泡沫，一撮即破。

但是，泡沫撮破了并不是毫无用处。泡沫破裂虽然导致投资下滑，需求减少，但它纠正了日本经济中长期存在的投资过剩的问题。企业开始收缩投资，虽然短期内看似投资不景气，但是却从长远上促进了宏观经济的平衡。

因此，经济泡沫破裂是影响日本经济的一个因素，但不能说经济泡沫导致了日本经济的失去。

那么，经济机构、人口结构、产业结构和金融结构，都只是导火索而不是日本经济失去十年的核心问题，那什么才是最根本问题呢？

首先，是日本宏观经济结构和金融结构的双重失衡。

我们前面说过，日本的储蓄率普遍过高，这导致日本不需要外部资金，它的经济增长主要是国内投资为主。而这些钱都是存在银行的，因此银行成了最主要的中间人，负责向外发放信用贷款。这种结构，就使得日本经济增长会受到宏观调控和货币政策的影响。银行一个操作不当，就可能晃动日本经济的根基。

我们前面提到，高储蓄率是把双刃剑，虽然投资不需要外人，但这也意味着，你光出去赚别人的钱了。这会让长期保持贸易逆差的国家非常不满，尤其是美国。

“广场协议”之后，日本央行为了扩大内需，刺激消费，长期推行货币宽松政策。本来日本国内就已经投资过热，再往里不断砸钱，必然会导致泡沫扩大。之后，日本央行又跟着美国加息，自己主动刺破了泡沫，扩大了对自己的杀伤范围。而经济泡沫破裂之后，日本积极的吸取了教训，认为不能再乱花钱了，叠加上海湾战争的爆发导致油价上涨，日本央行进一步提高了利率，这一下导致国内经济彻底瘫痪。因为，我们前面说过，经济危机导致投资骤降，这个时候恰恰需要提供适当的资金让一些好的企业可以快速复原。

除此之外，90年代后期，刚从泡沫中爬出来的企业开始慢慢恢复，但96年，日本政府突然增加税收，然后一头撞上了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这让日本经济又开始重新经历一轮起死回生的周期，直到2000后才慢慢开始恢复。

第二个问题，是日本的货币政策问题。

二战之后，日本货币政策的核心就是以低利率来补贴企业，尤其是出口型企业。而要实现这个目的，日本政府就需要对货币利率、货币供应和市场进行管控。也就是说，日本的金融市场不是一个开放的市场，而是一个由政府严格管制和指导的市场，因此，国内金融市场与国际金融市场高度分割。但这种情况，在金融市场自由化的今天，很难持续成功。

首先，随着日本国内资本市场的发展，银行之间的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而当国内外企业越来越多的依赖于市场融资时，银行就会寻找新的、更加优质的客户和市场，不断开发新的业务类型，从而突破政府对于利率等内容的管制和限制。而且，低利率本来就让银行给企业贷款变得无利可图，所以当金融产品越来越丰富，持续的低利率政策就会让更多的资金流入其他金融产品，然后反过来影响货币政策。

其次，在战后初期，日本为了鼓励企业投资和出口，大力实施低利率和低汇率政策，导致日本巨大的经常账户顺差。

经常账户顺差总的来说是好事儿，但也有弊端。首先会引起贸易争端，比如特朗普发起中美贸易战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认为中国贸易常年顺差，而美国常年逆差；其次，贸易顺差虽然增加了外汇储备，但从花钱的角度来说，这说明资源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而是握在手里；再次，持续保持高顺差，会 导致本国货币升值，从而影响出口等等。

因此，日本当时为了减少顺差，开始鼓励资本流出，国内金融市场开始与国际市场接轨。但紧随其后的“广场协议”，导致日本出口减少，日本央行又开始印钱，通过扩张型货币政策来扩大内需 , 反而加速了经济泡沫的形成。在经济泡沫一点点扩大，日本央行又转头跟随着美国加息，执行货币紧缩性政策，直接戳破了泡沫，最终导致了长期的经济衰退。

最后，大量不当投资和僵尸企业，是压垮日本经济的最后一根稻草。前面说过，日本为了产业保护，以较低的利率为企业提供资金，但一家企业花钱也是有上限的，花不出去的钱往往被企业拿来乱投资，形成了大量的不良资产。而对于这些不良资产，金融机构不是执行对冲坏账而是继续给钱。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钱进入僵尸企业，而初创企业和一些小型的优质企业反而得不到资金去发展，最终大大延迟了泡沫破裂后的日本经济的复苏。

所以综上所述，玩死日本经济的是日本政府的货币政策，说白了就是政府的无能。

那么现在，我们反过来看我们自己，日本的教训会给我们带来哪些启示呢？

就我们现在的经济结构来看，我们的国民储蓄率一样偏高，而且居民消费占比偏低。2020 年中国国民储蓄占 GDP的比重超过45% , 几乎是发达国家平均水平的一倍以上，这和80年代时期的日本非常相似。而高储蓄率的问题，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了。

在金融结构方面，我们国内的融资同样是以银行信贷为主，所以我们也会受到宏观经济调控和货币政策的影响，这又和曾经的日本高度相似。所以，日本的教训，是我们很好的“前车之鉴”。

首先，我们应该借鉴日本银行在宏观调控和货币政策方面的操作不当，避免长期的宽松政策导致经济泡沫。但是，当遇到经济受到冲击等负面问题时，又要根据实际情况果断出手，坚定地维持低利率，耐着性子等待市场信心的恢复和金融机构的重新运转。同时，印钱也不都是坏事，直接向市场注入资金，从而保持充足的流动性。

其次，宏观经济政策和产业政策不能混为一谈。宏观调控，应该依靠市场化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手段予以调控。但产业政策，应该是一段期间内的国家经济发展战略或目标。不能让产业绑架政府和市场。

再次，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如果我们自己的消费拉动不起来，那将是一个巨大的浪费。所以，扩大消费占GDP的比重，是实现可持续增长的首要前提。而且，消费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在金融领域，我们可以大力发展直接融资市场，降低对银行信贷的依赖程度，大力发展债券市场。

最后，中国的人口老龄化问题也是当下不可忽视的重大问题。所以，在我们大力推动内循环的基础上，可以借鉴日本在应对人口老龄化和海外投资的经验，进一步推动开放，让更多的中国企业可以走出去，布局海外。这不仅可以缓解由于人口劳动老龄化导致的劳动力人口减少和成本上升的问题，还可以帮助中国企业在全球进行资源配置，全面提升企业生产率。

别人踩过的坑，一定是我们可以借鉴的经验。但是，在我们看待他人教训的时候，需要理性分析，不能低估对手，如此才能真正的吸取他人教训成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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